那张偷拍陈曦的照片,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病房里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照片上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与背面那个猩红刺目的“乖”字,形成了最残忍、最恶毒的对比。刹那的死寂后,李静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灭顶般的冰冷恐惧,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呼吸。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死死抓住床栏,指甲几乎要嵌进铁管里,才没有瘫软下去。
陈远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喉咙里滚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困兽濒死的低吼,整个人剧烈地一颤,试图从床上弹起,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床上,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骇人的死灰,额头上迸出豆大的冷汗。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王芳手中的照片,那里面爆发出一种李静从未见过的、近乎实质的赤红光芒,混合着狂暴的愤怒、刻骨的恐惧,还有一种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毁灭欲。
“畜生……” 嘶哑到几乎碎裂的两个字,从陈远牙缝里挤出来。
王芳的脸色也难看至极。她迅速将照片塞进自己随身的文件袋,动作快而稳,但眼神里的惊怒却无法掩饰。她一步跨到门边,警惕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然后关上门,反锁。走回病床边,她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紧迫:
“李姐,陈大哥,听我说!这是最下作、最危险的恐吓!他们用孩子威胁,说明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也说明他们急了!但这也意味着,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下作,更没有底线!这张照片必须立刻交给警方,这是重要的证据!”
“报警……报警有用吗?”李静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他们……他们在暗处,连孩子都……”
“报警是目前最正规、最能施加压力的途径!”王芳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警方立案,医院这边保卫科也会更重视。至少能形成威慑,让他们不敢轻易再采取直接行动。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李静和陈远,“我们必须调整策略了。被动防守不行了。”
“王社工,我们……我们还能怎么办?”李静六神无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王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陈远。陈远胸膛剧烈起伏,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王芳放照片的文件袋,仿佛要用目光将那照片烧穿。他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陈大哥,”王芳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引导式的冷静,“你现在怎么想?”
陈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文件袋上移开,看向王芳,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愤怒和恐惧依旧翻腾,但底层却开始凝聚起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东西。他没有回答王芳的问题,而是转向李静,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问:“小静……那张名片……还在吗?”
名片?江大川的名片?李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远哥,你……你想干什么?那个人不能信!”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陈远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但他……和他们,可能是一路的。或者……知道他们。”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急促,“孩子……不能有事。”
王芳眉头紧锁:“陈大哥,你的意思是,想通过江大川,去接触或者警告幕后的人?”
陈远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有不顾一切的决绝:“他们……要什么?钱?还是……让我闭嘴?照片……是警告。告诉他们……别碰孩子。有什么事……冲我来。”
“不行!太危险了!”李静失声叫道,“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万一他们……”
“没有万一!”陈远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但眼神却更加凌厉,“小静……我们躲不了。以前……是我糊涂,害了你们。现在……我不能……再让他们碰孩子一根头发!”他看着李静泪流满面的脸,语气又软下来,带着恳求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信我……一次。让王社工……帮忙。我们……不能只等着。”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王芳陷入了沉思。陈远的想法很冒险,等于主动去触碰那潭浑水。但某种程度上,他说得对,对方已经将威胁升级到了孩子,纯粹的被动防守和报警,或许真的不足以形成有效威慑。通过江大川这个已知的、可能的中介去传递信息,虽然危险,却可能是一种“以攻代守”的策略,至少能让对方知道,他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逼急了也会反击。
“李姐,陈大哥的想法……很冒险,但也有一定道理。”王芳最终缓缓开口,“但这件事,绝对不能由你们直接出面,更不能私下接触江大川。交给我来办。”她看向陈远,“陈大哥,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确定想通过这种方式,向他们传递‘孩子是底线,有事冲你来’的信息?哪怕这可能激怒他们,或者引来更复杂的局面?”
陈远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狠厉:“确定。孩子……不能有事。”
王芳又看向李静。李静脸色惨白,看着丈夫眼中那种近乎陌生的、为了保护幼崽而不惜与狼共舞的凶狠,又看看旁边婴儿床里懵懂无知、刚刚差点成为别人恐吓工具的女儿,心中天人交战。她怕,怕得要死。可她也知道,丈夫说得对,对方已经露出了獠牙,直指他们最柔软的要害。一味的害怕和退缩,可能换不来安全。
“王社工……我……我听你们的。”李静最终艰难地说,泪水不断滑落,“但是……一定要小心!一定要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我会的。”王芳郑重承诺,“我会用最谨慎的方式,通过可靠的中间渠道,去传递这个信息。同时,照片立刻报警,要求警方加强对你们,特别是孩子们的隐蔽保护。医院这边,我也会申请增加你们这个楼层的安保巡视。”
行动计划迅速商定。王芳雷厉风行,立刻带着照片去找医院保卫科并联系警方。李静留在病房,心乱如麻。陈远在刚才的情绪剧烈波动和伤口疼痛后,精神明显不济,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身体不时无意识地抽搐一下,仿佛仍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
李静坐在床边,看着丈夫痛苦的面容,又看看旁边婴儿床里一无所知、咂着小嘴的女儿,再看向蜷缩在陪护床上、似乎也被紧张气氛感染而睡得不安稳的小宝,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她想起周医生,想起摆渡老汉,想起货车司机,想起那些给予过他们温暖的陌生人。这个世界,有善,也有如此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恶。而他们,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刚刚侥幸绕过一处暗礁(手术),却立刻又被更险恶的漩涡盯上,甚至要将他们最珍视的宝贝卷入深渊。
主动接触危险,犹如凝视深渊。但若深渊已然在凝视你,甚至伸出了触角,除了鼓起勇气,瞪回去,还能如何?陈远的选择,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被逼到绝境后的本能反抗。尽管这反抗充满未知的风险,却也是这个家,在经历了漫长的被动承受后,第一次尝试着,去掌握一点点对抗命运的主动权。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病房里,光线暗淡,仪器的荧光映照着两张沉睡中却写满苦难与不安的脸。李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但他们没有退路了。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刚刚看到一丝生机的家,他们必须鼓起所有的勇气,去面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哪怕只是为了让那黑暗知道,这里,有绝不屈服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