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川留下的那张烫金名片,在床头柜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诱惑的光泽。李静没有碰它,只是远远地看着,仿佛那是一条盘踞在那里、伺机而动的毒蛇。名片上“江大川”三个字和他所谓的“朋友”那家省城康复医院的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带着不祥的意味。
免费康复,合作价手术,代价是成为别人宣传的工具。这笔交易,她不敢做,也不能做。陈远的病、他们一家的苦难,是真实而沉重的,不应该被切割、包装、贩卖,成为某种“正能量”的消费品。更重要的是,她本能地 distrust(不信任)江大川这个人,他出现的时机、他的“热心”、他背后那模糊不清的“朋友”和“关系网”,都透着一股让她脊背发凉的气息。
王芳下午来的时候,李静立刻把江大川再次来访以及他的提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王芳听完,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果然还是不死心。”王芳拿起那张名片,仔细看了看,“这家康复医院我听说过,在省城民营康复机构里算是规模不错的,但口碑……褒贬不一。有说设备好、环境佳的,也有说收费不透明、过度宣传的。”她放下名片,看着李静,“李姐,你拒绝他是对的。这种看似‘双赢’的提议,往往藏着很多隐性条款和不可控的风险。一旦签了协议,你们的隐私、后续的治疗选择,甚至可能连发言权都会受制于人。而且,江大川这个人,动机绝不单纯。”
“王社工,你觉得他……到底图什么?”李静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真的只是为了帮他朋友医院做宣传?”
王芳摇摇头,眉头紧锁:“恐怕没那么简单。做宣传有很多方式,没必要盯着你们这样一个负担沉重、前景未卜的家庭。除非……你们身上有他们更看重的‘价值’。”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托人侧面打听了一下江大川的生意。他主要在建材和土石方运输,跟一些开发商和建筑公司走得很近。陌城那边,好像也有他的一些业务往来。”
陌城!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李静一下。她猛地想起陈远曾含糊提过,他被逼着去“偷工地材料”。难道……江大川和“老六”那伙人,或者陌城某个工地、某个项目有牵连?他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陈远,并且找上门来的?是因为之前的报道,还是……更早?
这个猜测让李静不寒而栗。如果江大川真是冲着陈远在陌城的“经历”而来,那他的目的就更加险恶了。是封口?是利用?还是别的什么?
“王社工,我害怕。”李静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不该接受采访,不该被报道出来?”
王芳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李姐,别怕。报道本身没有错,它带来了实际的帮助,也让更多人看到了社会救助体系的不足。至于江大川这种人,我们不理会他就是了。医院这边,我会跟医务科和保卫科打招呼,加强你们这个楼层的访客登记和巡查,可疑人员尽量不放进来。你自己也多加小心,陌生人的东西不要收,不明来历的电话不要接。”
李静点点头,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江大川就像一个不散的阴魂,提醒着她,陌城的噩梦并未真正结束,它以另一种更隐蔽、更复杂的方式,如影随形。
接下来的两天,病房里相对平静。陈远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已经可以尝试短时间脱离无创呼吸机,在护士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在床边坐一小会儿。他的眼神越来越清明,虽然说话依然含糊费力,但已经能断断续续地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比如“痛”、“渴”、“小宝”。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李静的心得到一丝慰藉。
小宝似乎也渐渐适应了医院的环境,不那么害怕了。他喜欢趴在窗台上看楼下花园里散步的病人和家属,有时会指着某个地方,回头对李静说:“妈妈,等爸爸好了,我们也去那里走。”陈曦的精神好了很多,开始重新咿咿呀呀地学语,胖乎乎的小手总想抓东西。
这短暂的、脆弱的安宁,让李静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未来正在一点点变好。然而,现实很快又给了她一记重击。
这天上午,刘医生查房时,给陈远做了简单的肺部听诊和评估后,将李静叫到走廊。
“李女士,陈远目前的情况,呼吸功能恢复比预想的要慢一些。胸膜粘连的影响可能比ct显示的更重。”刘医生的表情很严肃,“如果保守康复效果不佳,那个胸腔镜手术的必要性就更大了。我们建议,尽快做决定。因为拖得越久,粘连可能越牢固,手术难度和风险也会增加,而且对他肺功能的永久性损伤也越大。”
尽快决定。又是这两个字。李静感到一阵窒息。钱,还是钱。慈善款的两万块,支付了之前的欠费和后续一段时间的治疗费后,已经所剩无几。手术需要的两三万自付部分,像一座新的山,横亘在眼前。
“刘医生,手术……大概最晚什么时候要做决定?”她声音干涩地问。
“最好在一个月内。我们需要时间完善术前检查,调整他的身体状况到最佳手术状态。”刘医生看着她苍白的脸,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们困难。医院内部的‘仁爱基金’我们也在帮你们申请,但额度最多也就几千块。剩下的,你们还得自己想办法。或者……”他犹豫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社会资源可以链接?”
其他社会资源?李静脑海中闪过江大川那张名片。那算是一种“资源”吗?代价是什么?
回到病房,她看着陈远因为呼吸不畅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努力想抬起手臂却无能为力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不做手术,他可能一辈子都这样,甚至更糟。做手术,钱从哪里来?难道真的要去考虑江大川那个充满疑云的“提议”?
不,不能。李静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王芳匆匆赶来,脸色有些异样。她把李静拉到病房外的僻静处,低声道:“李姐,我刚得到一个消息。‘仁心救助’那边,可能会有一笔后续的定向追加捐助,专门用于陈远的康复和必要的手术费用。但是……”
“但是什么?”李静的心猛地提起。
“但是,捐助方提出一个条件。”王芳的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希望陈远康复后,如果身体状况允许,能配合他们拍摄一组公益宣传短片,主题是关于‘不放弃的生命’和‘社会的温暖’,用于慈善宣传和筹款。他们承诺,不会过度消费你们的苦难,会充分尊重你们的意愿和隐私,短片内容和播出范围需要你们签字同意。”
又是宣传!李静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怎么绕来绕去,都绕不开这个?
王芳看出她的抗拒,连忙解释道:“李姐,这次不一样。‘仁心救助’是正规的、有公信力的慈善基金,他们的宣传是为了呼吁更多人关注类似困境,筹集更多善款帮助更多人。而且,他们是事后、在陈远康复之后,以志愿者或受益者分享的形式邀请,主动权更多在你们手里。这和江大川那种商业化的、带有交换性质的前置条件完全不同。”
李静沉默着。她知道王芳说的有道理。“仁心救助”已经帮了他们大忙,是雪中送炭。如果他们提出的要求是为了帮助更多人,似乎……难以拒绝。可是,一想到要将自己家的伤痛再次摊开在公众面前,即使是出于善意的目的,她依然感到本能的抗拒和不安。陈远会愿意吗?孩子们长大了,会怎么想?
“王社工,我……我需要想想。也要等陈远好一点,问问他的意思。”李静艰难地说。
“当然,这是你们的权利,必须尊重。”王芳理解地点头,“我只是先把情况告诉你。这笔追加捐助如果落实,手术费的问题基本就能解决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但你不用马上做决定,好好考虑。”
王芳离开后,李静独自站在走廊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边是来历不明、动机可疑的江大川,用“免费”和“合作价”诱惑,代价是可能失去自主权和隐私;另一边是给予过实质帮助的正规慈善机构,用后续的捐助支持,换取康复后的公益宣传。前者像暗流涌动的沼泽,充满未知的危险;后者像阳光下的道路,却也需要她迈过心中那道名为“尊严”和“隐私”的门槛。
而陈远日渐紧迫的手术需求,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空中,逼迫她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带着深冬的寒意。李静抱紧双臂,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每一步,都关乎丈夫的生死和未来;每一个选择,都牵涉到尊严、隐私和无法预料的后果。她仿佛站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十字路口,每一条岔路都指向不同的未来,而她手中,却没有一张清晰的地图。只能凭着对丈夫的爱、对孩子的责任,还有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对人性善意的微弱信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