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荒草废垣间蹒跚消失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李静的眼球和心版上同时烫下了灼痛的印记。陈远?真的是他吗?那熟悉的肩线,那微微佝偻的走姿……可那虚弱踉跄的步伐,那褴褛的衣衫,又与她记忆中的丈夫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铁门后隐约又传来含混的骂声和响动,李静猛地从剧震中惊醒,意识到自己还身处虎穴边缘。她强迫自己将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悲鸣和呼喊死死咽下,身体却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出细微的咯咯声。不能留在这里!被发现就完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矮墙后爬起,双腿软得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却凭着本能,朝着与那背影消失方向呈夹角、来时的路径,手脚并用地逃离。她不敢跑,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瓦砾和荒草中跋涉,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个踉跄的背影在脑海中不断回放,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冲出了那片最荒芜的核心区,回到了相对“熟悉”的、有零星行人和废弃仓库的边缘地带。她靠在一堵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刀割般刮过喉咙。汗湿的毛衣紧贴在背上,被风一吹,寒彻骨髓。
找到了……却又似乎彻底失去了。陈远就在那里,在离她可能不到百米的地方,刚刚被像垃圾一样从那个罪恶的巢穴里扔出来。他经历了什么?那虚弱的样子,是病了,伤了,还是被折磨的?那个据点里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被赶走?是失去了利用价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无数问题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但比问题更尖锐的,是刚才那一瞥带来的直观冲击——陈远的处境,比她最坏的想象,可能还要糟糕百倍。那不是简单的困顿或失落,那是一种近乎被摧毁的状态。
她必须找到他!现在!立刻!那个样子,他一个人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个念头像烈焰一样烧灼着她,驱散了部分寒冷和恐惧。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刚才那个背影消失的大致方位追去。那是一片比水塔区域稍有人迹,但依然破败混乱的角落,散布着一些低矮的临时窝棚和堆积如山的废品。
李静的心跳又快又乱,目光焦急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人的缝隙、每一个晃动的身影。她看到一个拾荒的老妇在废铁堆里翻拣,看到一个醉汉靠在窝棚边打鼾,看到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没有陈远。
她扩大范围,声音因为急切而嘶哑,逢人便压低声音急促地问:“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瘦高个男人,大概这么高,脸色很差,刚从那边过来?”她指着水塔方向。
人们大多茫然摇头,或用警惕、漠然的眼神打量她,迅速走开。只有一个正在修补塑料棚顶的老头,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你说的人……是不是穿着件灰不拉几的旧夹克,走路有点晃?”
“对!对!您看到了?他去哪了?”李静的心脏猛地提起。
老头用沾满胶渍的手指了指一条堆满烂砖头的狭窄通道:“往那边去了,走得慢,好像要去那边那个快塌了的配电房躲风。”他顿了顿,嘟囔道,“看着是像病了,可怜见的。”
配电房!李静道了声谢,几乎是朝着那条通道冲了过去。通道尽头,果然有一个半地下的、废弃的小型配电房,锈蚀的铁门半敞着,里面黑黢黢的。
李静在门口停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朝里面轻声呼唤:“陈远?陈远……是你吗?我是小静……”
里面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门缝的细微呜咽。
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铁门。里面空间很小,充斥着尘土、霉味和另一种……类似伤口腐烂的淡淡腥气。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光,她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影。
那黑影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微、像是痛苦又像是惊恐的抽气声。
李静的眼睛瞬间适应了昏暗,她看清了。地上铺着几张脏污的硬纸板,一个瘦得几乎脱形的男人蜷在上面,身上盖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外套。他头发蓬乱纠结,脸颊深深凹陷,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双眼紧闭,嘴唇干裂爆皮。露在外面的手,瘦骨嶙峋,布满了污垢和可疑的伤痕。
尽管形容大变,尽管被病痛和苦难折磨得几乎脱了相,李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陈远!真的是他!
“陈远!”泪水瞬间决堤,她扑过去,跪在他身边,想要触碰他,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颤抖得厉害。“陈远,是我,小静!你看看我!”
陈远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费力地,终于睁开了一条缝。那双曾经清亮温和的眼睛,此刻浑浊、空洞,布满了血丝,茫然地转动着,好一会儿,焦距才艰难地落在李静脸上。他的眼神先是困惑,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惊愕,紧接着,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恐慌和羞惭所取代。
“小……静?”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气若游丝,“你……你怎么……来了?”他想撑起身子,却立刻痛苦地闷哼一声,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别动!你别动!”李静慌忙按住他,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来了,我和孩子都来了,我们来找你……”她哽咽着,语无伦次,“你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你哪里不舒服?”
陈远却像是没听见她的问题,他脸上血色尽褪,剩下的只有恐慌,他挣扎着,想要推开李静的手,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走……你快走!离开这里!带着孩子……快走!别管我!”
“我不走!我找到你了,我怎么能走?”李静哭喊道,“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快走啊!”陈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提高了声音,却引来了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濒死的虾米,脸上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咳声在狭小的配电房里回荡,令人心惊。
李静吓坏了,连忙扶住他,拍着他的背,触手处,他的身体滚烫!他在发烧,而且咳得这么厉害……
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陈远瘫软在纸板上,只剩下急促的喘息,眼神涣散,仿佛刚才那一下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意志。
“远哥,你别吓我……”李静泣不成声,“我们去看医生,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不……不能……”陈远虚弱地摇头,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灰败,“我……我走不了……他们……不会放过我……我……我完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眼泪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流下,混入脸上的污垢。
“谁?‘老六’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李静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陈远只是摇头,闭上眼睛,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身体因为高热和痛苦而微微颤抖。
李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如刀绞。找到了,人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名为“绝望”和“危险”的厚重墙壁,她能看到他,却无法触及,无法拯救。他病得这么重,神志似乎也不太清醒,而且显然在畏惧着什么,连离开都不敢。
她该怎么办?强行带他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没走出这片区域就会倒下。而且,他口中“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恐惧,像阴云一样笼罩着。
必须先处理最紧急的——他的病!他需要退烧,需要治疗!
李静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环顾这个阴暗潮湿的配电房,这里绝不能久留。她必须想办法,先把他转移到一个稍微安全点、能暂时容身的地方,然后弄点药,至少把烧退下去。
她轻轻握住陈远滚烫的手,凑到他耳边,用尽可能坚定、清晰的声音说:“远哥,你听我说。我现在去找个地方,然后回来接你。你在这里等着我,千万别乱跑,也别让任何人发现你在这里,好吗?等我回来,我们想办法离开。为了我,为了小宝和曦曦,你也要撑住,好吗?”
陈远似乎听进去了,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李静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又将随身带的水壶和最后一点干粮放在他手边。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的模样,让她的心再次狠狠抽痛。
她必须快!和时间赛跑,和死神赛跑,也和那未知的、让陈远恐惧无比的“他们”赛跑。
她冲出配电房,冰冷的空气再次袭来,却无法冷却她心头的焦灼火焰。陌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她刚刚触碰到希望的边缘,却发现那边缘之下,是更深的悬崖。她的丈夫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被病痛、恐惧和这座城市的黑暗紧紧缠绕。而她,必须找到一条路,穿过这咫尺天涯的绝境,把他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