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女儿带来的微弱光亮,并未能驱散现实沉重的阴影,尤其是经济上的窘迫。陈曦的出生,像打开了又一个吞噬资源的无底洞。奶粉、尿布、维生素、定期体检……每一项都是真金白银的支出。李静的产假工资大幅缩水,陈远在“科汇”那份微薄的薪水,在支付了高昂的房贷和基本生活开销后,本就所剩无几,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赵秀芬和陈建国那笔掏空了家底的“和解金”,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支付了巨额赔偿和医院费用后,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泛起,便迅速消耗殆尽。两位老人虽然从不言说,但陈远和李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默下的艰难。赵秀芬开始更加精打细算,连买菜都要反复比较价格,陈建国抽的烟也换成了最便宜的品牌。
家庭的账本,再次变得无比沉重。李静在身体稍微恢复后,便重新拾起了那个硬皮笔记本。上面的数字依旧冰冷,支出栏因为新增的婴儿开销而变得更加冗长刺眼,收入栏却依旧单薄得可怜。红色的赤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
“下个季度的物业费和车位管理费,该交了。”一天晚上,李静将账本推到陈远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陈远看着那个数字,喉咙发紧。他知道,这还不是全部,马上又要到还房贷的日子,小宝的幼儿园学费也即将到期。
“嗯,我知道了。”他只能这样回答。
现实的鞭子,再次狠狠地抽打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在“科汇”苟延残喘。那份薪水,连维持这个家的基本运转都异常艰难。
他开始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寻找新的可能。午休时,他不再和同事闲聊,而是不停地刷新各种兼职网站和行业论坛,寻找任何可能增加收入的机会。他投递简历的范围不再局限于全职岗位,甚至开始关注一些短期的项目外包、技术咨询,哪怕报酬低廉。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在他寻找兼职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技术含量高的短期项目,竞争激烈,对方往往更倾向于熟悉的团队或个人;而一些简单的体力活或数据录入,不仅报酬极低,时间上也与他全职工作严重冲突。
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空有一身曾经被认为价值不菲的技术和经验,此刻却像一堆废铜烂铁,找不到合适的买家,无法变现为养活妻儿、奉养父母的真金白银。
这天傍晚,他下班路过一个繁华的商圈,看到一群年轻人正在派发传单,穿着玩偶服的人笨拙地与路人互动。不远处,一个背着巨大音箱的流浪歌手,正在声嘶力竭地演唱,面前的琴盒里散落着零星的纸币和硬币。
陈远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种荒谬而尖锐的刺痛感,扎在他的心上。他,陈远,曾经宏远科技的项目经理,如今竟然在羡慕这些看似毫无技术含量的、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工作。至少,他们能立刻获得一点微薄的、看得见的收入。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站在那个流浪歌手不远处。歌手的嗓音沙哑,吉他弹得也谈不上多高明,但投入的神情和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儿,却有一种 raw 的生命力。陈远看着那个打开的琴盒,里面大多是零钱,偶尔有一两张十元或二十元的纸币。
他能放下身段,来这里吗?他能忍受路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吗?他能对着麦克风,唱出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歌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在经过和解协议的践踏后,虽然残破,却依旧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束缚着他,让他无法真正地“坠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像逃离一个令他感到羞耻的现场。
回到家,扑面而来的是婴儿的奶香味和家里略显拥挤的温暖。赵秀芬正在厨房忙碌,李静抱着陈曦在客厅轻轻走动,小宝坐在地毯上摆弄积木。这一切看似平静安稳,但陈远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岌岌可危的经济堤坝。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无力地靠在门上。挫败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能的困兽,被关在名为“现实”的牢笼里,找不到任何出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个许久未联系的、以前在宏远时合作过的、后来自己创业了的技术合伙人发来的消息。内容很简短,询问他是否还对某个细分领域的技术架构熟悉,他们接了个小项目,遇到点难题,想有偿咨询一下,时间很紧,报酬按小时计算,虽然不高,但现结。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根火柴被划亮。他立刻回复:“熟悉。什么问题?”
他坐到电脑前,快速浏览对方发来的技术文档和问题描述。问题并不复杂,恰恰是他非常熟悉的领域。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科汇”忍气吞声的小职员,也不是那个在流浪歌手面前感到羞耻的失败者,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可以凭借专业技能解决问题的技术人。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咨询,虽然报酬微薄,但这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对自身价值的确认。
几个小时后,他将清晰的解决方案和代码示例发送过去。对方很快回复,表示非常满意,并立刻通过微信将咨询费转了过来。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不大的数字,陈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钱不多,甚至不够买几罐奶粉,但这意味着一条可能的、极其狭窄的缝隙。他或许无法立刻找到摆脱困境的康庄大道,但至少,他可以用自己残存的专业能力,像一只蚂蚁搬运粮食一样,一点一点地,为这个家,搬运回些许生存的资本。
他走出书房,将手机上的转账记录递给李静看。
“接了个小咨询,刚结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李静看着那笔钱,又抬头看了看陈远眼中那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微光,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收入,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但它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潭水,证明着冰层之下,仍有暗流在涌动。窘迫依旧,但绝望,似乎被这小小的行动,撬开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