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流,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悲喜而停滞。在李静怀孕进入第三十七周时,一个平静的午后,羊水毫无预兆地破了。相较于上一次的先兆流产,这一次的发动,反而带着一种瓜熟蒂落的自然。
没有上次的惊慌失措,赵秀芬沉着地指挥着陈远收拾待产包,自己则搀扶着李静,语气镇定地安抚:“别怕,到时候了,是好事。”陈建国早已提前将车开到楼下等候。
去医院的路上,李静紧握着婆婆的手,阵痛一阵紧过一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太大的呻吟。陈远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着妻子痛苦而坚毅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在他们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到来,见证了这个家庭大半年的动荡与煎熬,如今,它要来了。
产房外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陈远和父母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声音,每一次护士进出都让他们心头一紧。陈远坐立不安,时而站起踱步,时而颓然坐下,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上一次李静躺在医院是因为他带来的压力,而这一次,是迎接一个新生命。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却同样煎熬。
赵秀芬相对平静些,但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望向产房大门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陈建国则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去开水间接热水,尽管每个人面前的纸杯都是满的。
几个小时后,就在夜色渐深之时,产房的门终于再次打开,一位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李静家属?恭喜,是个女孩,六斤二两,母女平安。”
一瞬间,悬着的心重重落下,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 relief 和某种奇异感动的洪流。赵秀芬第一个冲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襁褓,眼眶瞬间就红了,嘴里喃喃着:“好,好,平安就好……”
陈建国也凑过去,看着那个闭着眼睛、像只小猫咪一样的新生儿,脸上露出了这半年多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笑容。
陈远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他看着母亲怀中那个微弱呼吸的小生命,那是他的女儿。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情感冲击着他,像暖流,又像电流,瞬间贯穿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他慢慢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
赵秀芬将孩子轻轻递到他面前。陈远僵硬地伸出手,那个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奶香和消毒水味道的小小身体落入他臂弯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那么轻,又那么重。轻的是她的体重,重的是那沉甸甸的生命分量。
他低头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看着她无意识地咂巴着小嘴,看着她微微蹙起、像极了自己的小眉头……几个月来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屈辱、麻木、绝望,在这一刻,仿佛被这个脆弱而鲜活的生命奇异地驱散了一角。一种原始的、近乎本能的责任感和保护欲,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微弱,却无比坚定。
李静被推出产房时,脸色苍白,浑身被汗水浸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显得异常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平静。她第一眼就看向陈远怀里的孩子,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回到病房,一切安顿好。小家伙在小小的婴儿床上睡着了。赵秀芬和陈建国怕打扰李静休息,叮嘱了几句,带着不舍先行回家了,准备熬汤送过来。
单人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如果算上那个沉睡的小婴儿。
陈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久久停留在女儿身上,然后又移到李静疲惫却安然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以及新生命带来的、无法忽视的生机。
李静也看着他,看着他凝视女儿时,眼中那久违的、复杂而柔软的光芒。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给她取个名字吧。”
陈远抬起头,与李静的目光相遇。他沉吟了片刻,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伴随着这半年多所有的风雨和此刻窗外的夜色。
“叫‘陈曦’吧,”他低声说,“晨曦的曦。黑夜再长,天总会亮的。”
李静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寓意。她看着陈远,看着他眼中那点重新燃起的、微弱的星火,心中百感交集。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渗入枕巾。
这一刻,没有热烈的庆祝,没有激动的拥抱。只有产房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新生儿清浅的呼吸,以及两个身心俱疲的成年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情感。
新生的女儿,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晨曦,穿透了这个家庭漫长冬季的厚重阴霾。她无法立刻驱散所有的寒冷,也无法填平那些深刻的裂痕,更无法解决依然严峻的经济困境。但她带来了一个最质朴、也最强大的讯号——生命在延续,希望,就未曾彻底断绝。
陈远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温热的小手。那柔软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再次穿透了他厚重的盔甲,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俯下身,在李静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
“辛苦了。”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许久未曾有过的温度。
李静没有睁眼,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窗外,城市的灯火与夜空中的星辰交相辉映。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这个名为“陈曦”的小生命,就在这片寂静的夜色里,为这个饱经风霜的家,带来了第一缕,或许能照亮前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