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在冰冷的雨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晕。寒意透过湿透的西装侵入骨髓,他才仿佛从那种麻木的僵直状态中惊醒,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家门。一股暖意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凄风冷雨形成鲜明对比。客厅的灯亮着,李静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打印出来的资料,旁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法律条文相关的书籍。小宝已经睡了,家里异常安静。
听到开门声,李静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陈远湿漉漉、狼狈不堪的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没有像以往那样流露出责备或更深的失望。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异常的专注和……决然。
“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饭菜在锅里热着。”
陈远怔住了。预想中的质问、崩溃或是更深的冷战都没有出现。李静的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不安。他张了张嘴,想说说今天问询的情况,想倾诉自己的无助和恐惧,但在李静那过于镇定、甚至显得有些疏离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默默地照做了。热水冲刷着冰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等他换上干爽的衣服走出浴室,李静已经将热好的饭菜端到了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却冒着实实在在的热气。
“先吃饭。”李静说着,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但没有动筷子,目光依旧落回到电脑屏幕上。
陈远默默地吃着。饭菜的味道他几乎尝不出来,机械地咀嚼着,胃里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
“今天……怎么样?”最终还是李静打破了沉默,她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着,像是在查阅什么。
陈远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将今天在宏远法务部被反复诘问的过程,尽量客观地、不带太多情绪地叙述了一遍。他提到了那些尖锐的问题,提到了自己如同站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感觉,也提到了那份深切的无力感。
李静静静地听着,手指停下了滑动,但依旧没有看他。直到陈远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几秒钟后,她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陈远。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怨怼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近乎冷静的分析。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的主要目的,是坐实你在项目决策和风险控制上的重大过失,为后续可能追究个人赔偿责任做铺垫。”她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陈远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职业化的冷静。
陈远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李静的概括,精准而残酷。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李静继续说道,语气坚决,“指望宏远法务部会为你考虑,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立场很明确,就是为公司规避损失,寻找责任人。”
她将手边那本厚厚的书推到他面前,是一本《合同法》与典型案例分析。
“我咨询了几个学法律的同学,也查了一些类似案例。”李静指了指电脑,“单纯依靠公司内部的调查,对我们极其不利。我们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和准备。”
陈远看着那本《合同法》,又看看李静眼中那簇冷静的火焰,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的李静,不再是那个只会崩溃哭泣、或是用沉默表达抗议的妻子,她仿佛在巨大的压力下,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转舵”,从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变成了一个主动的应对者,哪怕前路依旧迷茫,但她选择了面对,而非仅仅是被拖行。
“你……你的意思是?”陈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找一位专业的律师,商事纠纷方向的,尽快。”李静条理清晰地说道,“在下次他们可能传唤你,或者发出更正式的法律文件之前,我们必须先理清自己的处境,明确哪些责任是不可推卸的,哪些是在现有证据和合同条款下可以争辩的。哪怕最后依然要承担责任,我们也得知道底线在哪里,不能任由他们拿捏。”
她顿了顿,看着陈远,眼神复杂,“我知道请律师要钱,我们现在……很困难。但我问过了,有些律师接受分期,或者可以先支付一部分咨询费,把最紧要的关口度过去再说。这钱,不能省。”
陈远看着李静,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愧疚、感激、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热流,冲撞着他冰冷的心房。在他最无助、最茫然的时候,是这个被他拖入深渊的女人,率先稳住了舵把,试图在惊涛骇浪中,寻找一丝方向。
她没有原谅他,或许永远都不会。但她选择了与他共同面对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这不是出于爱,至少不全是,这更像是一种基于“共同生存”本能下的、极其务实的联盟。
“好。”陈远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你的。”
这一刻,家庭内部的力量对比和应对模式,发生了微妙而根本的转变。一直处于被动承受位置的李静,掌握了应对这场危机的主导权。而陈远,这个曾经的“顶梁柱”,现在更像是一个需要被指引和协助的同伴。
这种转变,带着些许讽刺,却也透着一线生机。当一艘船在风浪中迷失,或许需要的不是哪个船员更强壮,而是有人能冷静地站出来,握住舵轮,哪怕只是指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危险的方向。
李静的这次“转舵”,能否带领这个家驶离这片法律的雷区,尚未可知。但至少,他们不再只是被动地漂浮,等待被下一个浪头打沉。成年人的世界里,真正的勇气,有时并非来自无畏,而是源于在绝境中,依然能冷静地分析局势,并做出那个最艰难、却也最必要的决定。
夜更深了。书房里的灯还亮着,李静继续在电脑前查阅资料,做着笔记。陈远坐在她旁边,翻看着那本厚重的《合同法》,虽然很多条文晦涩难懂,但他看得很认真。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微弱地洒落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