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浪,终于在凌晨时分渐渐平息,如同退潮般,将宁静重新交还给城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带着硝石味道的寒意,这是新年独有的、清冽又热烈的气息。
陈远父母家的客厅里,守岁的热潮也已褪去,只剩下满室温馨的狼藉。瓜果皮核尚未收拾,喝剩的茶杯散在茶几上,电视里重播的晚会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跳着,音量却被调得很低,成了寂静的背景音。
陈建国和赵秀芬终究是年纪大了,熬不住,在春晚结束后不久,便被陈远和李静劝回了卧室休息。此刻,主卧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老人平稳而深长的呼吸声。
陈远和李静却没有丝毫睡意。一种守岁过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清醒的奇异精神,支撑着他们。李静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客厅的残局,将垃圾归拢,把散乱的靠垫摆正。陈远则走到阳台,轻轻拉开一丝窗缝,让那带着新年气息的冷冽空气透进来,驱散屋内的沉闷。
他望着窗外。城市仿佛激战后的战场,短暂的死寂笼罩着一切,远处的楼宇只剩下沉默的剪影,与几小时前的喧嚣鼎沸判若两个世界。但这种静,是满足后的静,是宣泄后的静,内里蕴藏着蓄势待发的生机。
“都睡了?”李静收拾完,也走到阳台,站在他身边,轻声问。
“嗯,都睡了。”陈远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并肩望着这片新年的、最初的夜色。
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彼此的存在,感受着这份忙碌喧嚣过后、属于他们二人的片刻宁静。过去一年的种种,如同窗外的夜色,深沉而复杂,有父母的病痛康复,有小宝的入学成长,有工作的压力与机遇,也有夫妻间的磨合与支撑。所有这些,都随着那辞旧的钟声,被收纳进了记忆的深处。
“又是一年了。”李静将头轻轻靠在陈远肩上,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结成一小团白雾。
“是啊,又是一年。”陈远应着,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低头,看到小区楼下,已经有早起的人家,在门口铺开了大红的鞭炮屑,像一条条喜庆的地毯。新的一年,真的开始了。
他们没有回卧室,而是默契地回到了客厅沙发上,和衣靠着。小宝在次卧睡得正沉,小脸红扑扑的,怀里还抱着那个压岁红包。陈远和李静就那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声音低低的,怕惊扰了这份安宁。说的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无非是对来年一点模糊的期盼,对父母身体一如既往的祝愿,对小宝成长的一点遐想。困意渐渐袭来,两人就那样相互依偎着,迷迷糊糊地浅眠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窸窣声将陈远惊醒。他睁开眼,发现天光已微微放亮,一种朦胧的、鱼肚白的清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渗进客厅。那窸窣声来自厨房。
他轻轻起身,走过去。厨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赵秀芬已经起来了,正系着围裙,背对着他,在水池边极其小心地清洗着什么,水龙头只开了细细的一线,生怕发出太大声音。灶上,一个小砂锅正用最小的火苗咕嘟着,散发出小米粥特有的、温和朴素的香气。
“妈,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陈远轻声问。
赵秀芬回过头,脸上带着熬夜后的些许疲惫,眼神却清亮柔和:“人老了,觉少。想着你们昨晚熬得晚,胃里空,熬点粥,暖暖胃。”她指了指砂锅,“快好了,等下叫小静和小宝起来喝一点再睡回笼觉。”
陈远看着母亲在晨曦微光中忙碌的、有些单薄的背影,看着那锅冒着袅袅热气的、再普通不过的小米粥,胸腔里仿佛被那温热的水汽填满了。这就是家。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喧嚣变幻,无论旧岁如何隆重地告别,新岁如何热烈地开启,最终沉淀下来、支撑着人继续向前走的,永远是这清晨的一碗热粥,是这份深入骨髓的、无声的牵挂与照拂。
他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菜,低声说:“我来吧,您再去歇会儿。”
赵秀芬笑了笑,没有坚持,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天光越来越亮,新年的第一缕晨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红色的光芒穿透清冷的空气,洒在覆盖着薄霜的窗棂上,也透过厨房的窗户,映亮了那一锅翻滚着金色米油的小米粥。
李静也醒了,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在晨光中忙碌的丈夫和那锅温暖的粥,脸上露出了恬静的笑容。小宝也被这新年的光线唤醒,揉着眼睛,趿拉着拖鞋走出来,迷迷糊糊地抱住李静的腿,嘟囔着:“妈妈,新年好……”
陈远将熬好的粥端上餐桌,金色的粥液在碗里微微晃动,散发着踏实的热气。一家三口,加上刚刚再次起身的陈建国,围坐在餐桌旁,静静地喝着新年清晨的第一碗粥。没有丰盛的菜肴,没有喧闹的祝福,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鞭炮声又开始零星地响起,新的热闹正在酝酿。
屋内,晨光熹微,粥香弥漫。
陈远知道,旧岁已彻彻底底地翻了过去。新的一年,就在这碗温暖的粥里,在这片宁静的晨光中,踏实地、真切地开始了。他们的故事,也将伴随着这新生的光,继续书写下去,平淡,悠长,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