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离去,像抽掉了房屋的主梁,留下一个看似完整、实则摇摇欲坠的空壳。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后,李静被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站到了这个家的最前沿。她不再是那个可以有所依赖、可以偶尔抱怨、可以躲在情绪背后的妻子,她成了唯一的支柱,必须独自面对所有残局。
白天,她强打精神,处理一切。安抚受惊后变得格外黏人、夜里时常惊醒哭闹的陈曦;应对沉默寡言、用拒绝交流来表达愤怒与不安的小宝——他依旧不肯去上学,李静不得不再次向老师请假,耐心耗尽后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她还要协调忧心忡忡、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公婆,努力在他们面前维持一丝表面的镇定,仿佛自己还能掌控局面。
她翻出了陈远信中提到的那张卡,里面的数字让她心头稍安,却也像一根刺,提醒着她那个男人的逃离和此刻她不得不面对的、赤裸裸的经济现实。她暂停了手中大部分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创作项目,只保留了一些可以灵活安排时间的校对零活,以确保有稳定的、哪怕微薄的收入,并将陈远留下的钱作为最后的储备。
夜晚,才是真正的煎熬。当孩子们终于睡去,公婆房间的灯也熄灭后,巨大的寂静和孤独便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一个人坐在一片狼藉早已被陈建国默默收拾干净的客厅里,感觉整个房子空荡得可怕。没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没有了键盘敲击的细微响动,甚至没有了冷战时期那种冰冷的张力,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慌的虚无。
她会不受控制地回想陈远冲出家门时那绝望的眼神,回想他信里那句“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糟了”。愤怒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混杂着心痛、不解和隐隐担忧的悲凉。她开始尝试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项目经理,如何在接连的打击下,一步步被逼到怀疑自身所有价值的绝境?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委屈和追求中,是否也无形中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种反思并不轻松,甚至伴随着强烈的自我否定。她一直坚信的独立和事业追求,在家庭面临分崩离析的当下,显得如此苍白和自私。
一天,她在整理陈远书桌抽屉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翻开,里面不是工作笔记,而是他断断续续写下的、极其私密的日记。时间跨度从“启明项目”爆雷后开始。
页面上,字迹时而潦草愤怒,时而绝望无力。
“又是一封拒信……他们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
“李静今天又加班到很晚,小宝问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无言以对。”
“爸妈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真没用。”
“‘科汇’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废物。”
“小宝生日……我又失约了。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她越来越耀眼了……而我,还在泥潭里挣扎。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片海。”
最后几页,笔迹颤抖:“撑不住了……真的好累……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李静一页页翻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些她从未知晓的、深藏在陈远内心的挣扎、屈辱和自我怀疑,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她的心。她终于看到了光鲜表面之下,那个男人独自承受的惊涛骇浪。他一直试图扛起所有,直到弦断的那一刻。
这份迟来的“理解”,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加重了她的负罪感和茫然。她误会了他那么久,用冷漠回应了他的无助。
就在这时,小宝的老师再次打来电话,语气严肃:“李女士,小宝已经缺课好几天了。如果明天还不能来上学,我们可能需要按照校规处理,甚至考虑……劝退。孩子的心理问题,我们理解,但学业不能一直荒废下去。”
劝退?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将李静从纷乱的情绪中砸醒。她不能再沉溺于自责和寻找陈远的焦虑中了。现实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必须立刻行动。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小宝房门口。孩子正坐在地上,对着一个拼了一半的模型发呆,那是陈远之前买给他的。
“小宝,”李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我们谈谈。”
小宝没有回头,背影写满了抗拒。
“妈妈知道你很生气,很伤心,也很害怕。”李静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爸爸离开了,妈妈也很难过,很害怕。”
小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但是,”李静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学校必须去,生活也要继续。爸爸……他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一些问题,但我们还在,这个家还在。妈妈需要你,妹妹也需要你。”
她伸出手,没有强行去抱他,只是轻轻放在他的背上。“妈妈以前……可能也做错了很多事,忽略了你和爸爸的感受。我向你道歉。但从现在开始,妈妈会一直在,陪你上学,接你放学,听你讲学校里的趣事。我们……一起等爸爸回来,好吗?”
长时间的沉默。就在李静以为这次沟通再次失败时,小宝忽然转过身,扑进她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积压了数日的恐惧、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李静紧紧抱着儿子,感受着他瘦小身体的颤抖,自己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关注自我实现的独立女性,也不再是那个等待丈夫归来的怨妇,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必须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的守护者。
“独木”难支,但她已别无选择。她必须站直了,哪怕摇摇欲坠,也要先护住怀里的孩子,守住这个还有一丝温度的家。至于远方那个迷失的男人,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并开始学习,如何在没有他的日子里,独自面对生活的所有重量。寻找他的念头依然存在,但已从最初的恐慌,变成了一个需要排在“活下去”和“守护好孩子”之后的、漫长而艰辛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