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构优化”的传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周一早晨,带着冰冷的锋芒落下。通知是以邮件形式群发的,措辞官方而冷静,宣布了新一轮组织架构调整和“人员优化”名单。
陈远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是裁员,而是“岗位调整”。他被从“灵犀”项目组负责人的位置上撤下,调任至一个新成立的、负责维护陈旧遗留系统的“技术保障部”,职级未明说,但权力和影响力无疑一落千丈。邮件里冠冕堂皇地写着“发挥其丰富的技术经验,保障公司核心业务稳定运行”,实则等同于流放。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在部门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旋即被一种更巨大的、人人自危的寂静所取代。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同情,有惊愕,也有不易察觉的庆幸和疏离。
陈远坐在工位上,盯着屏幕上的邮件,指尖冰凉。他预料到风浪,却没料到是这种形式的倾覆。“灵犀”项目就像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证明自己的渴望,如今却在即将看到曙光时被强行夺走。那种感觉,不亚于一场公开的处刑。
吴总监将他叫到办公室,这次没有迂回,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冷漠:“陈远,公司的决定,是从全局考虑。‘灵犀’项目后续会由总部直接派人接手,进行商业化推广。你的能力公司是认可的,技术保障部同样重要,需要你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坐镇。”
老将?坐镇?陈远在心中冷笑。这不过是打发他去养老的漂亮话。他张了张嘴,想质问,想争辩,想提起他熬夜攻克的技术难关,想起他带领团队拿下的订单,但看到吴总监那副“此事已定,无需多言”的表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腥甜的绝望。
他明白,在资本和所谓的“大局”面前,个人的付出和坚持,渺小得不值一提。他再次成为了那个可以被随时牺牲、随时替换的棋子。
浑浑噩噩地回到工位,他开始收拾个人物品。那盆李静之前放在他桌上、说能防辐射的绿萝,因为疏于照料,叶片已经有些发黄。他小心地将其放入纸箱,动作迟缓,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手机的震动将他从麻木中惊醒。是李静发来的信息,语气带着罕见的焦急:“学校老师刚打电话,小宝跟同学打架了,让你或者我赶紧去一趟!”
真是讽刺。在他人生遭遇重挫的时刻,家庭的问题也如约而至,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和尊严。
他请了假,驱车赶往学校。办公室里,小宝低着头,脸上带着一道清晰的抓痕,校服也扯破了,倔强地抿着嘴,不肯认错。另一个孩子的家长正情绪激动地向老师控诉。
老师看到陈远,语气带着责备:“陈先生,您总算来了。小宝最近情绪非常不稳定,上课走神,今天更是因为一点口角就动手打人。这孩子以前很乖的,你们家里……是不是最近有什么情况?”
家长在一旁不依不饶:“怎么教育孩子的?看把我们孩子打的!必须道歉!赔偿!”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陈远身上。事业的失败,父亲的失职,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耻辱之网,将他牢牢困住。他感到一阵眩晕,强撑着向老师道歉,向对方家长赔不是,承诺负责医药费和衣物赔偿。
处理完一切,拉着小宝走出学校,压抑的怒火和委屈终于冲破了临界点。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蹲下身,抓住小宝的肩膀,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颤抖:“为什么打架?爸爸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动手解决问题吗?!”
小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他冲着陈远嘶喊道:“他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你们根本不爱我!只会工作!他说得不对吗?!”
孩子尖锐的质问,像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陈远脑中那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弦。
“我们怎么不爱你了?!爸爸努力工作是为了谁?妈妈追求事业又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吗?!”他失控地低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显得格外刺耳。
吼完,他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儿子被他吓住、继而流露出更深恐惧和受伤的眼神,悔恨如同冰水浇头。
小宝猛地甩开他的手,泪水终于决堤,他哭着喊道:“我不要你们这样的为了我!我只要你们陪我!我讨厌工作!我讨厌你们!”
孩子转身跑开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用那种混合着绝望和怨恨的眼神看了陈远最后一眼,然后哭着跑向了远处来接他的赵秀芬。
陈远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形单影只。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和那句“我讨厌你们”,清脆地断裂了。那是他一直以来苦苦支撑的信念,是对事业和家庭能够兼顾的幻想,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的体面和坚持。
弦,断了。
事业遭遇滑铁卢,家庭关系支离破碎,儿子的怨恨如同最终的审判。他站在人生的废墟上,四周是呼啸而过的冷风,手里空无一物,内心一片荒芜。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走回那辆代表着失败和耻辱的车,该如何面对那个同样布满裂痕的家。
断弦之后,是无声的毁灭。而重生,看起来遥不可及,如同天际最后一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