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夜,在消毒水气味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陈远几乎一夜未合眼,握着李静冰凉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和微微起伏的腹部,仿佛稍一松懈,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就会消失。恐惧和愧疚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天光微亮时,李静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但医生再次强调必须绝对卧床,住院观察至少一周。看着护士换上新一瓶保胎针水,陈远知道,他必须面对现实了。李静需要人照顾,小宝需要人接送,而他那份朝不保夕的工作,也不能轻易长时间请假。
他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第一个电话,他打给了吴总监,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明了妻子的紧急情况,请求请假。电话那头,吴总监沉默了几秒,最终只生硬地回了句“先把家里事情处理好,工作不能耽误太久”,便挂了电话。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让陈远心头又是一沉。
接下来,是更难的——如何安置小宝,以及,是否要向父母坦白。
他原本想继续隐瞒,找个借口将小宝送去父母家暂住几天。但看着病房里虚弱不堪的李静,想到后续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的照顾和更大的花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一个人,扛不住了。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担,需要分担。
他拨通了母亲赵秀芬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传来母亲带着睡意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小远?这么早,怎么了?”
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刻,陈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所有准备好的借口都卡在了那里。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喘息。
“妈……”只喊出一个字,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电话那头的赵秀芬瞬间清醒了,声音里带上了急切和担忧:“小远?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呀!是不是小静?还是小宝?”
陈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积压了数月的秘密,连同眼前这场新的危机,破碎而艰难地倾吐出来。
从“启明项目”爆雷,他被停职,到艰难找到新工作,薪水锐减;从李静意外怀孕,到两人因现实压力几乎走向决裂;从收到宏远法务部的信函,到不得不聘请律师应对可能的天价索赔;再到昨夜李静因过度劳累和压力先兆流产,此刻正躺在医院保胎……他将这半年来这个家承受的所有风雨、所有不堪,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母亲面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陈远能想象到母亲此刻震惊、心痛、或许还有失望的表情。他等待着预料中的责备或叹息。
然而,赵秀芬开口时,声音却异常镇定,甚至带着一种风雨历练后的沉稳:“在哪家医院?病房号告诉我。我马上过来。小宝你不用担心,我让你爸过去接。”
没有一句多余的追问,没有一声抱怨,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行动指令。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反而让陈远愣住了,随即,一股滚烫的、混合着羞愧和巨大 relief 的热流冲上他的眼眶。
一小时后,赵秀芬和陈建国赶到了医院。赵秀芬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在家穿的棉袄,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眼神却锐利而冷静。她先是在病房外快速而仔细地听陈远补充了更多细节,尤其是李静目前的病情和医生的嘱咐,然后才轻轻推开病房门。
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手背上打着点滴的儿媳,赵秀芬的眼圈瞬间红了,但她迅速眨了眨眼,将湿意逼了回去。她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李静另一只没有打针的手,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小静,感觉怎么样?别怕,妈来了,没事的,啊。”
那一声“妈”,和手心传来的、属于长辈的、粗糙却温暖的触感,让一直强撑着的李静,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别过头,不想让老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一切。
赵秀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陈建国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景象,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着,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没有说话,但那紧握的双拳和微微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透露出他内心极大的震动和压抑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憔悴不堪的儿子,目光复杂,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病房,默默地去办理一些杂事,联系接送小宝。
赵秀芬的到来,像一块沉稳的压舱石,瞬间稳住了这条在风浪中颠簸欲覆的小船。她利落地接管了照顾李静的任务,喂水、擦身、陪着说话解闷,动作熟练而轻柔。她甚至从随身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小保温桶,里面是她接到电话后,匆忙熬上的、软糯的小米粥。
“先吃点东西,空着肚子打针更难受。”她不由分说地盛出一小碗,小心地吹凉,递到李静嘴边。
看着婆婆忙碌而坚定的身影,感受着那久违的、属于“家”的、不带任何条件的关怀,李静冰封的心湖,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陈远看着这一切,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余地。他知道,坦白虽然带来了短暂的难堪和父母的担忧,但也卸下了他肩上最沉重的一部分负担——独自隐瞒和硬撑的孤独。父母的支持,或许无法解决法律和经济的根本问题,但却提供了最宝贵的情感支撑和喘息的空间。
然而,他也清楚地看到,在得知真相后,母亲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父亲紧锁的眉头。他将自己的重负,分了一部分给了年迈的父母。这种认知,让他刚刚放松些许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成年人的世界,所谓的担当,有时并不仅仅是自己扛起一切,也包括在实在无力支撑时,懂得向至亲求助,并承受由此带来的、那份关于愧疚和责任的、新的重量。
医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赵秀芬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病房里依旧安静,但某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这朴实而坚定的亲情,悄然驱散了一些。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