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着一种等待最终审判的焦灼。那封来自法务部的信函,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陈远的心口,也压在李静的眉间。刚刚有所缓和的家庭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静默。
陈远向吴总监请了假,理由含糊地说是“处理一些个人紧急事务”。吴总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回了一个“尽快”,便挂了电话。陈远知道,自己在这家新公司小心翼翼建立的、那点可怜的立足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岌岌可危。
他没有告诉父母。出事以来,他一直用“工作忙”、“项目紧”等借口搪塞,努力维持着二老世界的平静。他不敢想象,如果父母知道儿子不仅事业受挫,还可能面临法律诉讼和巨额赔偿,会是怎样的打击。这份沉重的压力,他只能和李静共同承担,尽管他们之间的纽带,此刻也细若游丝。
周三早晨,天空阴沉,飘着冰冷的雨丝。陈远穿上那套最好的西装,却感觉像是套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脸色灰暗、眼神躲闪的男人,感到一阵陌生。这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项目经理,而是一个即将走上“砧板”,等待命运裁决的囚徒。
李静默默地看着他整理领带,没有像往常那样上前帮忙,也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复杂,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拖累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怨怼。在他出门前,她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有什么情况,打电话。”
这句话,不带多少温度,却像一根细线,勉强维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再次踏入“宏远科技”那栋气派的写字楼,陈远有种恍如隔世的眩晕感。熟悉的前台,熟悉的电梯,熟悉的光洁地板,一切都和他离开时别无二致,但身份和心境已是天壤之别。他不再是这里的主人之一,而是一个需要被“配合调查”的外部人员,一个可能的“责任人”。
法务部的会议室里,气氛冰冷而专业。对面坐着两位西装革履的法务专员和一位他从没见过、据说是集团审计部门派来的代表。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正题。
问询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他们的问题细致、精准,甚至可以说是苛刻,像手术刀一样,一层层剥开“启明项目”的每一个环节,重点聚焦在陈远作为项目负责人的决策过程、风险评估依据、以及对合作方“启明科技”背景调查的细节上。
“陈先生,根据项目档案记录,在第三次风险评审会议上,曾有同事对‘启明’的现金流提出过质疑,当时您是如何评估并最终驳回这一质疑的?”
“关于那份关键的、由‘启明’提供的第三方担保函,您是否核实过其真伪?通过何种渠道核实?”
“在项目签约前,您是否察觉到‘启明’实际控制人存在任何异常?比如,其个人账户与公司账户存在不明资金往来?”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陈远最脆弱的神经上。他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回忆早已模糊的细节,组织语言,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能推卸责任,那会显得卑劣且毫无担当;但他也不能大包大揽,那将把自己彻底推向深渊。他试图解释当时的市场环境、项目压力、以及“启明”精心设计的骗局,但在对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追问下,所有的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被动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和切割。汗水浸湿了他衬衫的后背,空调的冷风一吹,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庞大的公司机器和冰冷的法律程序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中场休息时,他独自一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楼下如蚂蚁般穿梭的车流,感到一阵阵虚脱。一位以前关系尚可的同事恰好路过,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同情,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了,仿佛他是某种不祥之物。
那种被曾经熟悉的世界彻底隔绝的感觉,比法务专员冰冷的质问更让他感到刺痛。
问询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结束时,法务专员面无表情地收拾文件,告知他“后续有需要会再联系”,并再次“提醒”他保持通讯畅通,配合可能的进一步调查。
走出宏远科技的大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陈远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感觉肺部一阵刺痛。他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回“科汇”,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任凭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西装。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酸软,才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有李静发来的未读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怎么样?”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能怎么样呢?他无法给出任何确切的答案,无法提供任何安慰。他只能带回更多的 uncertainty 和更深的恐惧。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回,只是将手机塞回口袋,继续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失去灵魂的雕塑。
他知道,自己依旧在那块“砧板”之上。今天的问询,只是第一轮切割。更残酷的,或许还在后面。而家里,那盏曾经给予他微弱暖意的灯,此刻是否还能照亮他这条看不到岸的归途?他第一次,对“回家”这两个字,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在这样的冰冷的雨中,独自坐在无人角落,连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都没有,连一句“我很好”的谎言,都无力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