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汇”这片粗糙的土壤里挣扎了近一个月,陈远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耗尽了。日复一日的扯皮、救火、应付苛责的客户和缺乏热情的下属,让他身心俱疲。那份微薄的薪水,与其说是劳动的报酬,不如说是对他尊严持续磨损的一种补偿,低廉而讽刺。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麻木地接受这种无望的磨损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转机,悄然出现了。
问题出在客户一个反复修改了无数次的核心功能需求上。技术团队尝试了几种方案,都因为底层架构的历史遗留问题而无法完美实现,要么性能堪忧,要么存在隐藏漏洞。项目再次陷入僵局,客户那边的抱怨邮件已经抄送给了吴总监,语气相当不客气。
一次项目例会上,气氛凝重。负责该模块的年轻工程师小张,在面对吴总监冰冷的质询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显然已经束手无策。吴总监的脸色越来越沉,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陈远一直沉默地听着。这个技术难点,他私下里研究过。并非多么高深莫测,只是需要对系统底层逻辑和现有代码有较深的理解,并且敢于打破常规思维,采用一种略显“取巧”但非常有效的整合方案。这种方案,需要一定的权威和说服力去推动,而不仅仅是技术能力。
就在吴总监即将发火,小张快要哭出来的那一刻,陈远开口了。他没有看小张,而是直接面向吴总监,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吴总,这个问题我初步分析过。现有的几种思路确实都走进了死胡同。我有个想法,或许可以尝试。”他顿了顿,拿起笔,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快速画出了系统的简化架构图,然后在一个关键节点上标出了修改思路。
“这里,我们不必完全推翻重来,可以引入一个轻量级的中间件,对数据进行预处理和转发,绕过原有架构的限制。这样改动量最小,风险可控,性能也能满足客户要求。相关的开源组件是现成的,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适配和集成。”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落在关键点上,不仅指出了问题所在,更给出了具体、可执行的路径。他没有炫耀,也没有指责之前的方案,只是陈述事实和可能性。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技术出身的吴总监盯着白板,眼神锐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几个技术骨干也凑上前,仔细看着陈远的图示,低声交流着,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慢慢变成了思索和认可。
小张更是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看着陈远,脸上满是感激。
吴总监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陈远脸上,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审视,而是带上了些许估量。
“细节论证一下,做个风险评估报告,明天早上放我桌上。”吴总监最终说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却消散了。“这个思路,你来牵头推进。”
没有表扬,只有指令。但这对陈远来说,已经足够了。这不仅仅是一次技术建议被采纳,更意味着他在这片荒漠般的新环境里,终于凭借一点残存的价值,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光。
接下来的两天,陈远带着小张和另外两个配合的工程师,加班加点,论证方案,编写代码,进行测试。过程并不轻松,依旧会遇到各种小问题,需要不断沟通协调。但这一次,陈远感觉手中的工具不再完全是钝的,他找回了一点久违的、对技术和项目的掌控感。
当演示环境成功跑通,客户反馈“符合预期”时,陈远甚至没有感到多少兴奋,只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一丝微弱的确信——他还没有被完全淘汰,他脑子里那些过去积累的东西,在这里,依然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天晚上,他比平时稍早一些回到家。推开门,意外地闻到一股熟悉的、久违的炖肉香气。李静正在厨房里忙碌,灶上的砂锅咕嘟作响。
小宝跑过来,兴奋地告诉他:“爸爸,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陈远愣了一下,看向厨房。李静背对着他,正在切葱花,动作依旧利落,但没有回头。
餐桌上,除了红烧肉,还有两个清淡的炒菜。吃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沉默,但那种冻结般的僵硬,似乎融化了一点点。李静罕见地给陈远夹了一筷子肉,动作很快,几乎像是无意之举,然后便低头吃自己的饭。
陈远看着碗里那块色泽红亮、颤巍巍的肉,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肉吃了下去。味道很好,是记忆中的味道。
饭后,陈远主动去洗碗。李静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忙她的私活,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小宝玩拼图。
陈远洗完碗,擦着手走出来,犹豫了一下,在李静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两人之间依旧隔着距离,但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在非睡眠时间,无事地共处一室。
“今天……项目上的一个难题,解决了。”陈远看着电视屏幕里无声的画面,忽然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
李静没有立刻回应,依旧看着小宝。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很轻,几乎被电视的背景音盖过。
没有追问,没有评价。但陈远知道,她听见了。
这简短到几乎不存在的对话,和今晚这顿带着熟悉味道的晚餐,像黑暗中接连亮起的两点微光。它们太微弱了,无法照亮前路,也无法驱散积聚的寒意,但至少证明,在这片冰冷的僵局之下,并非全是坚冰。
或许,关系的修复,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不需要豪言壮语,也不需要惊天动地的举动,只需要这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和向着光的方向,那小心翼翼迈出的、微小的一步。
陈远不知道这微光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哪里。但此刻,坐在这片难得的、非对抗性的宁静里,听着儿子摆弄玩具的轻微声响,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和。
成年人的世界,希望或许并非耀眼的灯塔,而正是这些散落在荆棘路上的、微不足道的微光。抓住它们,才能支撑着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或许依旧迷茫,但至少不是全然黑暗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