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被白昼拉得悠长。清晨五点,天光便已大亮,直到晚上八点过后,夜幕才不情不愿地缓缓降临。夏至,这个白昼的顶点,在蝉鸣最鼎沸的时刻,悄然而至。阳光炽烈,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只有在树荫深处,才能觅得一丝可怜的清凉。
然而,极盛之中,亦藏着转折的伏笔。古人云:夏至一阴生。从这一天起,白昼将逐日缩短,夜晚将渐渐延长,尽管这变化微乎其微,起初几乎无法察觉,但那指向秋意的趋势,却已悄然埋下种子。
陈远家的生活,也仿佛抵达了一个内在的、饱满的平衡点,如同这夏至的太阳,光芒万丈,热量充沛,却也预示着一种能量积蓄到极致后,必将缓缓内敛的趋向。
陈建国的二胡,在经历了之前的突破与沉淀后,进入了一种更为从容的状态。他不再执着于挑战高难度的曲目,也不再苛求每一个音符的完美。更多的时候,他拉琴是为了愉悦自己,为了与这悠长的夏日午后和谐共处。他会拉一些轻快的小调,琴声如林间清泉,叮咚作响,驱散着暑气带来的烦躁;也会重温那些早已熟练的曲子,但琴声里少了挣扎,多了份历经世事后的温和与宽宥。那琴音流淌在闷热的空气里,不再是与命运的抗争,更像是一位智者的低语,安抚着被酷暑搅动的心绪。赵秀芬摇着蒲扇,在一旁闭目聆听,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仿佛那琴声是拂过心田的一缕凉风。
赵秀芬阳台上的收获进入了小小的丰沛期。青红的番茄日渐增多,虽然大部分还需等待,但隔三差五总能摘下几颗熟透的,成为餐桌上最受欢迎的果蔬。草莓依旧零星地贡献着甜蜜。那几株向日葵,已然蹿得比栏杆还高,金黄硕大的花盘迎着烈日,昂扬着无限的生命力。她的“夏至”仪式,是精心制作了一大盆麻酱凉面。手擀的面条过了凉水,筋道爽滑;用芝麻酱、蒜泥、香醋和少许芥末油调成的酱汁,浓香开胃;再配上黄瓜丝、焯熟的豆芽和胡萝卜丝,色彩清新,令人食指大动。这简单却滋味十足的食物,是对抗酷暑最有效、也最富家庭温情的武器。
小宝的暑假正式开始了。卸下了学业的负担,他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兽,尽情释放着积蓄已久的精力。然而,与往年纯粹疯玩不同,今年的他,似乎也多了一份“夏至”般的、内在的沉淀。他会花上一个上午,安静地搭建他的乐高城堡,专注程度远超以往;也会在爷爷拉琴时,不再仅仅是好奇地围观,而是会提出一些更深入的问题,比如:“爷爷,为什么这首曲子听起来有点难过?” 这种对情感表达的初步感知,是他心智成长的微妙体现。
陈远和李静,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也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阶段。年初的忙碌和压力已然过去,新的项目在有序推进。他们开始有更多的余裕来规划家庭生活,商量着周末的短途旅行,或者只是安心地享受这慢下来的夏日时光。他们的关系,在共同走过了又一个春秋冬夏后,如同陈年的璞玉,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温润光泽,默契深入骨髓,一个眼神便能传递千言万语。
夏至这天,按照北方的老例儿,是要吃面的。但赵秀芬准备的凉面,显然比寻常的面条更应景,也更费心思。傍晚,暑热稍退,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那盆色香味俱全的凉面摆在中央,瞬间便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
“来,都多吃点,这天儿,吃这个最舒服。”赵秀芬一边给大家拌着面,一边说道。
面条入口,麻酱的浓香、蒜泥的辛辣、醋的酸爽和芥末油那一点恰到好处的冲劲儿,在口中完美融合,瞬间打开了被暑热压抑的味蕾,带来一种通透的舒畅感。
“妈,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李静由衷地赞叹,“外面再好的馆子,也拌不出这个味儿。”
“就是吃个家常,你们喜欢就好。”赵秀芬笑着,看着家人吃得香甜,比自己吃还要满足。
饭后,夜幕终于降临,但空气中的闷热并未完全消散。大家移步到阳台,这里比室内通风好些。陈建国没有拉琴,只是摇着蒲扇,望着楼下院子里纳凉的人群和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赵秀芬搬了张小凳,坐在他身边。小宝趴在栏杆上,寻找着夜空中最早出现的几颗星星。陈远和李静靠在门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无所事事的夏日夜晚。
“过了今儿,天就该慢慢短了。”陈建国望着夜空,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嗯,”赵秀芬接口道,“长有长的好,短有短的凉快。”
这简短的对话,蕴含着对自然规律的深刻认知与接纳。陈远听着,心中若有所悟。家庭的运转,又何尝不是如此?会经历如同漫长白昼般充满活力与扩张的时期,也会迎来如同渐长夜晚般趋于内敛与沉淀的阶段。盛极而衰,衰极复生,本是万物常态。重要的是,无论在哪个阶段,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安然。
不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闹声,清脆而富有生命力,是这夏夜最活泼的注脚。
小宝看了一会儿星星,转过头,兴奋地宣布:“爸爸,妈妈,我们老师说,夏天晚上可以看到银河!”
“那得等到再晚一点,到没有太多灯光的地方去看。”陈远耐心地解释。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没有灯光的地方?”小宝追问,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的向往。
这一刻,陈远仿佛看到了两种力量在这个家中交汇:一边是父母所代表的,对自然规律和生命周期的深刻理解与平静接纳;一边是孩子所代表的,对广阔世界和未知未来的无尽好奇与热烈向往。而他们这一代,正处在承上启下的位置,既要理解和守护那份沉淀下来的智慧,也要呵护和引导那份蓬勃生长的力量。
夜风渐起,终于带来了一丝真正的凉意,吹散了盘桓已久的闷热。
陈远知道,夏至已过,阳气始衰,阴气初生。他们的家,也在这看似最鼎盛的季节深处,完成了一次能量的高峰体验,并开始为下一个季节的轮回,做着内在的准备。这准备,不是衰退,而是转化,是将外在的喧腾,逐渐转化为内心的丰盈与安宁。
他们的故事,在这阴阳交替的夏至节点,仿佛也抵达了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制高点。从这里回望,来路清晰而踏实;从这里前瞻,去路虽未知,却因有彼此同行,而充满了从容与信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走向更深沉、更丰厚的内在世界,如同这渐渐悠长的夜晚,静谧,深邃,而同样充满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