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小会议室，顾志高坐在主位，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一页一页的翻着，节奏不快，却像秒针一样把时间切成薄片。
他刚到任不到一个月，名字还没在全市干部的口耳间完全熟起来，就已经在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韩铁军的建议下，决定敲一敲那位被媒体称为“绿山县明星县长”的杜建林。
会议室里还有在家的市长孙长树，常务副市长关贵民，市委副书记刘澜涛、副书记张立峰，市委组织部部长周力，韩铁军坐在顾志高旁边，侧脸线条冷硬，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桌面中央的文件上，文件上的字密密麻麻，像一张网。顾志高知道，这张网不是他织的，但他必须用它。
会议开始前，顾志高在走廊尽头和韩铁军短暂碰了个头。韩铁军的声音压得很低：“顾书记，绿山县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杜建林能干，会宣传，媒体喜欢他，但喜欢不等于没问题。”
顾志高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礼貌，也像是试探：“铁军同志，我有数，我刚来，不想一上来就‘动刀动枪’。但如果真有问题，我们也不能当睁眼瞎。”在公开场合，他们都是正式称呼，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亲属关系。
“问题是有的，”韩铁军的语气平稳，“关键在怎么处理。敲打，不是整人。是让他知道边界，知道规矩，知道谁是市委。”
顾志高点点头。他知道，“敲打”是官场里一种很微妙的动作，力度要恰到好处，既要让对方疼，又不能把人敲碎。敲轻了，人家不当回事。敲重了，容易引火烧身。韩铁军建议用“市委工作推进会”的名义，把杜建林叫到市里来汇报工作，现场提几条“指导性意见”，点到为止，但句句见血。
会议正式开始。各县区委书记、县区长依次汇报。轮到绿山县时，杜建林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明亮，像是准备好迎接一场高光时刻。他说话有节奏，用词有分寸，时不时抛出一两个数据，把绿山县的经济增速、项目建设、民生改善讲得头头是道。媒体在场，闪光灯像星星一样闪烁。
顾志高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注意到杜建林在汇报时，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几个敏感点：比如那个被叫停的“高科技实验园区第四期”项目，比如群众多次上访的拆迁补偿问题，比如县财政的隐性债务。这些都是韩铁军在会前给他圈出来的“雷区”。
杜建林汇报完，会场里响起一阵掌声。有人低声议论：“杜县长还是厉害，思路清晰，数据扎实。”也有人不动声色地观察顾志高的反应。
顾志高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杜建林同志的汇报，内容很丰富，成绩值得肯定。绿山县这几年变化很大，干部群众的精神面貌也不错。”
先扬。这是规矩。顾志高清楚，先给面子，再讲道理，最后点问题。这样既显得客观公正，也能减少对方的抵触情绪。
“但是，”顾志高话锋一转，“我们看工作，不能只看表面，不能只看数据。市委一直强调，发展要高质量，要可持续，要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
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在杜建林身上。杜建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绿山县的‘高科技实验园区第四期’项目，”顾志高直接点名，“为什么被叫停？群众反映的问题，有没有逐一核实？拆迁补偿标准，是不是严格按照政策执行？这些问题，不能回避，也回避不了。”
杜建林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解释，但顾志高没有给他机会。
“还有县财政的隐性债务，”顾志高继续说道，“数字可能不大，但风险不小。我们不能为了短期的政绩，给后人留下包袱。市委要求，各县区要全面排查隐性债务，建立台账，制定化解方案。绿山县要先走一步，给全市带个好头。”
韩铁军在一旁适时补充：“顾书记说得对。纪委最近也收到了一些反映，涉及绿山县个别项目的审批程序、资金使用等问题。我们已经启动初步核查，希望绿山县党委政府高度重视，积极配合。”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轻轻敲在杜建林的心上。他知道，纪委“初步核查”这六个字的分量。它不是结论，但意味着麻烦已经在路上。
杜建林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刚才淡了一些：“感谢顾书记、韩书记的批评指正。绿山县在工作中确实存在一些不足，我们一定认真反思，立行立改。‘高科技实验园区第四期’项目的问题，我们已经组织专班进行整改，拆迁补偿的遗留问题，本周内会给群众一个明确答复。隐性债务排查，我们也会按照市委要求，全面开展，确保不留死角。”
他的回答很标准，很得体，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顾志高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服气。
“立行立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顾志高的语气依旧平静，“市委要看行动，要看结果。下个月，市委督查室会到绿山县进行专项督查，重点看问题整改落实情况。到时候，希望你们能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效。”
“请顾书记放心，”杜建林挺直了腰板，“绿山县一定不辜负市委的信任和期望。”
会议继续进行。接下来的汇报，气氛明显不同。各县区的负责人说话都谨慎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夸夸其谈。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位新任市委书记，不是来“走过场”的，他是来“较真”的。
散会后，顾志高回到办公室。韩铁军跟了进来。
“顾书记，今天这一下，力度够不够？”韩铁军问道。
顾志高坐在沙发上，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够不够，要看杜建林怎么理解。如果他只是把这当成一次普通的批评，那力度就不够。如果他能意识到，这是市委在给他‘划红线’，那力度就够了。”
“我估计他现在心里肯定不舒服。”韩铁军笑了笑，“杜建林在绿山县这几年，拉拢了不少干部。他又是下派干部，狂得很。”
顾志高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用‘推进会’的名义，当众点问题，既体现了市委的态度，又给了他回旋的余地。我们不是要把他一棍子打死，而是要让他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铁军同志，纪委那边，核查工作要稳扎稳打，实事求是。如果真有违纪违法问题，不管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如果没有问题，也要及时澄清，不能冤枉一个好干部。”
“明白。”韩铁军应道，“我们会把握好分寸。”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
官场上的话，千万不要听表面，那就肤浅了。
就在这时，顾志高的新任秘书李汉杰敲门进来：“顾书记，绿山县杜县长来了，说想向您汇报一下工作。”
顾志高和韩铁军对视了一眼。韩铁军挑了挑眉，意思是：来得挺快。
顾志高沉吟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杜建林走进办公室时，脸上已经没有了会议上的那种紧绷。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笑容谦和：“顾书记，打扰您了。我刚才在会上，有些问题想再向您详细汇报一下。”
又向韩铁军打了招呼。
顾志高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杜建林坐下，打开文件夹：“顾书记，关于‘高科技实验园区第四期’项目，其实情况挺复杂的。这个项目是早就规划好的，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发现规划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群众反映也比较强烈。我们之所以叫停，就是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目前，我们已经邀请了专家进行重新论证，新的方案出来后，会第一时间向市委汇报。”
他说话时，眼神真诚，语气恳切。顾志高静静地听着，不打断他。
“还有隐性债务的问题，”杜建林继续说道，“绿山县的财政底子薄，前些年为了发展，确实举了一些债。但这些债务，大部分都是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和民生工程，没有用于楼堂馆所。我们已经对所有债务进行了梳理，制定了三年化解计划，每年拿出财政收入的一定比例用于还债，确保不发生系统性风险。”
他还提到了拆迁补偿的问题，说已经成立了专项工作组，逐户走访，核实情况，对符合政策的，一律足额补偿。对不符合政策的，耐心做好解释工作，争取群众的理解。
杜建林的汇报很详细，也很有针对性。顾志高看得出来，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这说明，他确实把市委的“敲打”放在了心上。
“杜建林同志，”顾志高听完后，缓缓说道，“你说的这些情况，我知道了。工作中遇到困难，是正常的。关键是要敢于面对，善于解决。市委对你，对绿山县的干部群众，是有信心的。”
他话锋一转：“但是，有几点，我还是要提醒你。第一，做工作，要坚持实事求是，不能搞‘数字游戏’，不能为了政绩而政绩。上级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好不好，他们最有发言权。第二，要敬畏规矩，敬畏纪律。不管是项目审批，还是资金使用，都要严格按照程序来，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第三，要树立正确的政绩观。发展是为了人民，不是为了给领导看，更不是为了给自己‘镀金’。最后，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要坚持党的领导，有纪律观，也要有组织观。”
杜建林的头微微低下：“顾书记，您说得对。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在今后的工作中，严格要求自己，带领绿山县的干部群众，踏踏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做人。”
“好。”顾志高点点头，“我相信你能做到。绿山县的发展，离不开你，离不开全县上下的共同努力。市委会一如既往地支持绿山县的工作。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向市委汇报。”
杜建林站起身：“谢谢顾书记。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回去后，我会立即组织落实今天会议的精神，把各项工作做好。”
又和韩铁军说了再见。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办公室里只剩下顾志高和韩铁军。
“怎么样？”顾志高问道。
“态度还行，”韩铁军说道，“但心里到底怎么想，还不好说。杜建林这个人，野心不小，能力也有。如果他能收敛锋芒，踏实做事，绿山县还是有希望的。如果他还是我行我素，那后面的问题就麻烦了。”
顾志高笑了笑：“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指出来，帮他把方向摆正。至于他要不要听，能不能改，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觉悟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铁军同志，纪委的核查工作，还是要抓紧。但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影响绿山县的正常工作。我们的目的，是治病救人，不是搞人人自危。”
“明白。”韩铁军应道，“我们会掌握好节奏。”
敲打杜建林，只是一个开始。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很多问题要解决。
顾志高和韩铁军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杜建林，只是这场战争中的第一个“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