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心馆主的一番交谈,让陈朔对扬州、对自己所处的境遇,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回到悦来客栈,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将今日所得细细梳理。
明心馆主修为深不可测,且对自己释放善意,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依仗。但他也看得出,明心馆主性情孤高,并非轻易与人深交之辈,这份“善缘”能维持到何种程度,还需看日后往来。
楚云澜此人,剑胆琴心,亦是身负绝艺却隐于市井的奇人。他与明心馆主似乎也非旧识,更像是因为琴音而被吸引而来。此人身上的剑气精纯内敛,显然剑道修为极高,却又似乎心有郁结,以琴音疏导。这扬州城,还真是藏龙卧虎。
至于“潜龙之鳞”,终于弄清了来历,这对陈朔疗伤大有裨益。但明心馆主那句“其诞生之地,或许有更了不得的东西,或者……更深的隐秘”,却让他心中存了警惕。看来,刘家祖上得到此石,未必是单纯的幸运。
接下来的日子,陈朔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每日清晨与傍晚,他都会在房中静坐,以“潜龙之鳞”石辅助,汲取水灵之气,缓缓修复受损的经脉与神魂。那“涤尘”茶的效果果然不俗,配合水灵之气,他识海中的抽痛感日渐减轻,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只是那传承符文,依旧如同沉睡的死火山,没有丝毫复苏的迹象。
每隔两三日,他便会去一趟漱玉轩。有时只是在水榭中与明心馆主对坐饮茶,听他说些奇闻异事,音律感悟;有时则会在前院敞轩,旁听明心馆主为少数几位得他认可的客人讲解琴理,或偶尔亲自抚奏一曲。明心馆主的琴音,与楚云澜的剑胆琴心不同,更加空灵超脱,直指人心,对陈朔心境的锤炼和神魂的温养,效果更佳。
楚云澜也成了漱玉轩的常客。他似乎与明心馆主颇为投缘,两人常在琴艺上切磋交流。陈朔偶尔与他们同坐,听他们论琴论道,虽大多时候只是旁听,却也获益匪浅。楚云澜话不多,气质冷峻,但对陈朔这个同样被明心馆主另眼相看的“听众”,倒也并无排斥,偶尔目光交汇,会微微颔首示意。
陈朔能感觉到,楚云澜身上的剑气,在一次次的琴音交流中,似乎变得更加圆融内敛,那份郁结之气也淡去了不少。而他与明心馆主之间,除了琴道,似乎也在暗中交流着一些别的东西,只是陈朔不便深究。
这一日,陈朔照例在午后前往漱玉轩。行至竹丝巷口,却发现今日巷口比往常多了些人,而且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几个作短打装扮、眼神精悍的汉子,看似随意地站在巷口附近,目光却不时扫视着进出巷子的人。还有两名身着锦袍、管家模样的人,正在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漱玉轩紧闭的大门。
陈朔心中微动,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如同寻常访客般向巷内走去。
“这位公子留步。”一名锦袍管家忽然上前,拦住了陈朔的去路,脸上堆起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敢问公子可是要去漱玉轩?”
陈朔停下脚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正是。阁下有何见教?”
“不敢。”那管家拱了拱手,“我家主人听闻漱玉轩明心先生琴艺冠绝扬州,心生仰慕,特命我等前来,欲请先生过府一叙,切磋琴艺。不知公子可知明心先生何时方便?或者……能否代为通禀一声?”说着,他身后另一名管家便递上了一个颇为精致的拜匣。
陈朔扫了一眼那拜匣,并未去接,只是淡淡道:“在下只是漱玉轩的客人,与明心馆主并无深交,更无权代为通禀。阁下若有诚意,不妨按漱玉轩的规矩,投帖求见,或等待馆主下次雅集。”
那管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我家主人身份尊贵,事务繁忙,恐怕等不得那些虚礼。还请公子行个方便,或者……告知明心先生,是城东‘盐漕总会’的赵三爷相请!”
盐漕总会?赵三爷?
陈朔在扬州这些时日,对城中势力也略有耳闻。这盐漕总会,乃是掌控两淮盐业与漕运的几大豪商联合组成的行会,势力盘根错节,富可敌国,在扬州乃至整个江淮地界,都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庞然大物。赵三爷,据说就是总会中几位掌权大佬之一,手眼通天,黑白通吃。
难怪如此嚣张,直接派人堵在漱玉轩门口“邀请”。看来这明心馆主的名声,已经引起了这些地头蛇的注意,或者说……觊觎。
“抱歉,在下爱莫能助。”陈朔语气依旧平淡,绕过那管家,继续向巷内走去。
“站住!”另一名管家脸色一沉,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阻拦。
陈朔脚步不停,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那管家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心头莫名一寒,竟不敢真的抓下去。
就这么一耽搁,陈朔已然走远。
“废物!”先前说话的管家低骂一声,看着陈朔的背影,眼神阴鸷,“去查查,这小子什么来路!敢驳赵三爷的面子!”
陈朔走到漱玉轩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门很快打开,依旧是那名青衣管家。
“陈公子来了。”青衣管家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侧身让陈朔进来,低声道,“馆主已知晓,正在水榭等您。”
陈朔点了点头,随着他向后院走去。经过前院敞轩时,他看到楚云澜居然也在,正与明心馆主对坐,两人面前摆着棋盘,似乎在手谈。楚云澜眉头微蹙,盯着棋盘,显然战况激烈。
见到陈朔,明心馆主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先去水榭稍候。楚云澜也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又专注于棋局。
来到水榭,明心馆主很快也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那套茶具。
“方才巷口之事,让公子见笑了。”明心馆主一边烹茶,一边淡然道。
“馆主客气了。”陈朔道,“看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明心馆主将一杯新沏的“涤尘”茶推到陈朔面前,语气依旧平静:“不过是一些世俗名利场中的腌臜事罢了。赵三爷?呵,不过是觉得我这琴音,或许能为他附庸风雅,或是有别的用处。”
他抬眼看向陈朔,目光清澈:“公子不必担心。我这漱玉轩虽小,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们愿意等,便等着好了。”
陈朔从明心馆主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容侵犯的傲然与底气。看来,这位神秘的馆主,其背景和实力,恐怕也远不止表面展现的琴艺超群那么简单。
“倒是公子你,”明心馆主话锋一转,看着陈朔,“这几日调养,神魂恢复得如何?我看公子气色,比初来时好了许多。”
陈朔如实相告:“多亏馆主‘涤尘’茶与雅音相助,加上‘潜龙之鳞’的滋养,伤势已好了六七成,只是……”他苦笑了一下,“那最关键的一环,依旧如同死水,毫无动静。”
他指的是传承符文。
明心馆主沉吟片刻,道:“神魂本源之伤,恢复本就不易,强求不得。或许,需要某个契机,或是……某种特殊的刺激。公子不妨顺其自然,多出去走走。扬州三月,即将有场盛会,或许对公子有些益处。”
“盛会?”陈朔疑惑。
“扬州三月,有‘琼花节’。”明心馆主道,“届时不仅是琼花盛开,更有各地商贾、文人、乃至三教九流汇聚,甚是热闹。其中不乏一些奇人异士,携带珍奇异宝,或于市井交易,或于私邸展示。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或许能遇到有助于恢复之物,或是……触发机缘。”
琼花节?陈朔记在了心里。
两人又闲聊几句,陈朔便起身告辞。离开时,前院棋局似乎还未结束,楚云澜依旧蹙眉苦思。
走出漱玉轩,巷口那几个盐漕总会的人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暂时退去,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阴霾。
陈朔抬头看了看扬州城上空渐渐聚拢的暮云。
平静的日子,恐怕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