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至清晨亦未停歇,将金陵城笼罩在一片迷蒙水汽之中。
陈朔几乎一夜未眠,天光微亮时,便起身立于窗前,望着檐下成串滴落的雨珠,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夜枭”留下的难题。直至沈未央派侍女送来精心熬制的参芪乳鸽汤,他才暂且搁下思绪。
用罢早饭,他正欲闭目养神,理清头绪,院外却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恭敬的通报:“陈先生,苏府芷柔小姐前来拜访。”
苏芷柔?她怎会此时前来?陈朔微感诧异,整理了一下衣袍:“快请。”
须臾,便见苏芷柔撑着一柄绘着淡雅兰草的油纸伞,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襦裙,外罩月白绫子比甲,发髻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珍珠步摇,雨气沾湿了她的裙摆和鬓角,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清丽脱俗宛如雨中芙蕖。
“陈公子。”苏芷柔步入轩内,收起纸伞,对陈朔盈盈一礼,唇角含着浅淡而温柔的笑意,“冒雨前来,打扰公子清静了。”
“苏小姐言重了,快请坐。”陈朔引她入座,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去,“秋雨寒凉,小姐应以玉体为重,何必亲自前来?”
苏芷柔双手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传来,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声音轻柔:“前日莫愁湖一别,芷柔对公子诗才钦佩不已,心中亦有些许诗词上的困惑,想向公子请教。加之听闻公子前些时日似乎遇了些麻烦,心中挂念,故特来探望。”她说着,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真诚地看向陈朔,“公子……一切可还安好?”
她话语含蓄,但陈朔立刻明白,所谓“麻烦”,指的便是他遇袭之事。看来此事虽未大肆宣扬,但在某些圈子里已非秘密。苏芷柔此次前来,请教诗词是假,探听虚实、表达关切才是真。
“有劳苏小姐挂心,不过些许小事,已然无碍。”陈朔不欲多谈遇袭细节,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笑道,“苏小姐有何诗词困惑,但说无妨,陈某若知,定当竭诚相告。”
苏芷柔见他无意深谈,也不追问,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正是那日陈朔所作《雨霁》的抄录,纸张边缘已有细微磨损,可见主人时常翻看。
“公子此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二句,色彩对比之强烈,意象之鲜活,堪称绝妙。芷柔反复揣摩,总觉其中蕴含的,不仅仅是绘画般的技巧,更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张力,仿佛天地间的色彩在其笔下拥有了灵魂。不知公子当时,是如何捕捉到这般神韵的?”
她的问题并非泛泛而谈,而是直指诗词创作的核心——意境与感悟的转化。陈朔心中暗赞,这苏芷柔果然名不虚传,并非只知吟风弄月的寻常才女。
他略一沉吟,结合前世对杜甫诗风的理解与自己穿越后的感悟,缓缓道:“苏小姐过誉了。其实当时所见,不过是雨後寻常景致。只是陈某客居异乡,见春色绚烂至极,反衬自身漂泊无依,心中感慨良多。这‘碧’与‘白’,‘青’与‘燃’,与其说是眼中所见,不如说是心中所感。极致的明媚,方能映照极致的寂寥。色彩至此,已非色彩,乃是心境。”
他将创作心理与情感投射娓娓道来,虽未言明杜工部身世,却将自己“异乡客”的心境融入其中,听得苏芷柔美目异彩连连,只觉这陈公子不仅诗才惊世,对情感的体悟与表达更是深邃入微。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芷柔由衷叹道,“公子以情入景,故能超脱形似,直抵神髓,芷柔受教了。”她看向陈朔的目光,欣赏之中,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与叹服。
两人就诗词之道又探讨了片刻,气氛融洽。苏芷柔学识渊博,见解不凡,与陈朔相谈甚欢。
正当此时,院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有些迟疑的通报:“陈先生,门外有一位……自称墨兰的女子求见。”
墨兰?她也来了?
陈朔与苏芷柔皆是一怔。
苏芷柔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恢复温婉,起身道:“既然陈公子有客,芷柔便不打扰了。”
“无妨,苏小姐并非外人。”陈朔抬手虚按,示意她坐下,心中却是念头飞转。墨兰与苏芷柔,一清冷一温婉,竟在此时先后到访,是巧合,还是……?
他对门外道:“请墨兰姑娘进来。”
片刻后,墨兰的身影出现在轩门口。她依旧是一身淡绿衣裙,未施粉黛,清丽绝伦,只是脸色比前两次见时更加苍白几分,眉眼间那缕愁绪也似乎更深了。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踏入轩内,见到坐于一旁的苏芷柔,墨兰脚步微顿,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对着陈朔微微一福:“陈公子。”又转向苏芷柔,礼节性地颔首:“苏小姐。”
“墨兰姑娘。”苏芷柔亦起身还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只是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微澜荡漾开来。
陈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疑窦丛生。这两人,似乎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不知墨兰姑娘前来,所为何事?”陈朔开口,打破了瞬间的沉寂。
墨兰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听闻公子前日受了惊吓,静心庵旁有几株野生的宁神草,药效尚可,小女子采了些,制成药糕,望能助公子安神定惊。”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色泽莹润、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糕点。
竟是亲自采药制糕?陈朔看着那精致的糕点,又看了看墨兰略显疲惫的脸色和指尖隐约的新鲜划痕,心中不由一动。这女子外表清冷疏离,内心却如此细腻周到。
“有劳姑娘费心,陈某感激不尽。”陈朔郑重道谢。
“公子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墨兰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一旁的苏芷柔看着那食盒中的药糕,又看了看墨兰,唇角依旧含着温婉的笑意,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关切:“墨兰妹妹真是心细如发。这宁神草生于山野险峻之处,采摘不易,妹妹辛苦了。只是……妹妹与陈公子似乎相识不久,竟如此挂念,倒让芷柔有些意外了。”
她这话看似随意,却隐隐点出了墨兰此举的“不寻常”,以及她与陈朔关系的“特殊”。
墨兰抬眸,清冷的目光与苏芷柔对视,语气平淡无波:“苏小姐言重了。陈公子于我有援手之恩,略尽心意,理所应当。不比苏小姐与陈公子诗词唱和,风雅相投。”
她这话,直接将苏芷柔的来访定性为“风雅相投”的文人交往,而将自己的行为归为报答“援手之恩”,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却又暗藏机锋。
苏芷柔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凝了一下。
陈朔坐在中间,只觉得这小小的听竹轩内,明明炭火温暖,茶香袅袅,却仿佛有两股无形的气场在悄然碰撞,一个温婉如水,暗流潜涌;一个清冷如冰,棱角暗藏。
他心中苦笑,这莫非就是……红颜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