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西山坳。篝火被严格限制在最低程度,只在最隐蔽的凹地处点燃一小堆,用于加热食物和药材,火光被岩石巧妙遮挡,从外部难以察觉。
陈朔被安置在靠近山壁、最为干燥避风的位置,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和临时拼凑的软垫。那名随行的老郎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探他的脉息,更换额头的湿布,眉头始终未曾舒展。高热依旧顽固地持续着,陈朔的嘴唇干裂起皮,偶尔会无意识地吞咽着墨兰或卞玉京小心喂下的清水或药汁,但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深沉的昏睡中,那断断续续、关乎卦象与身边人安危的呓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墨兰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用溪水为他反复擦拭身体进行物理降温。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与平日里那个杀伐果断的玄镜司总旗判若两人。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扫视周围黑暗的眸子,依旧锐利如鹰,提醒着旁人她并未放松警惕。
卞玉京也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她身上的湿衣已经靠篝火的余温烤干,破损处被简单缝补。她看着墨兰不眠不休地照料陈朔,看着那双原本握惯了刀剑的手此刻却如此小心地擦拭着病人的额头,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愈发浓烈。有敬佩,有感激,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酸涩。
诸葛明巡视完周边的岗哨,缓步走了回来,在篝火旁坐下。跳动的火光在他看似平凡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墨兰,”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墨兰耳中,“陈先生与沈夫人,在别院时,相处如何?”
墨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沈夫人掌控别院内外,对陈先生颇为倚重,礼遇有加。”她避开了那些可能存在的、超越“倚重”与“礼遇”的细节。
诸葛明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保留。他目光深邃,继续问道:“依你看,陈先生对沈夫人,以及……对你,如何?”
这个问题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探究。
墨兰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迎上诸葛明的目光。火光映照下,她的脸颊似乎微微有些发烫,但眼神却依旧清明冷静:“总捕头,陈先生于属下有救命之恩,于玄镜司此番行动更是至关重要。属下与沈夫人,皆愿助他脱困,完成使命。其余事情,并非属下所应关注,亦与当前危局无关。”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巧妙地回避了私人情感的探讨。
诸葛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转而道:“卞玉京此人,你如何看?”
提到卞玉京,墨兰的神色自然了许多:“她冒险报信,确有其事。一路行来,虽受惊吓,但并未拖沓,也无异常举动。只是……她的背景,总捕头还需详查。”她始终对卞玉京能准确找到别院,以及那位“身不由己的故人”心存疑虑。
诸葛明点了点头:“本官心中有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凝重,“王爷此番势大,朝中恐有呼应。我们手中的证据,是破局的关键,但也是催命符。陈先生……必须醒过来,他的能力,或许能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昏迷的陈朔身上,带着深深的期许与担忧。
就在这时,那名负责照料陈朔的老郎中忽然轻“咦”了一声。
墨兰和诸葛明立刻看了过去。
只见老郎中正捏着陈朔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之色:“奇怪……陈先生的脉象,刚才似乎……平稳了少许?虽然依旧浮数,但那股躁动不安的邪火,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下去……”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墨兰立刻伸手探向陈朔的额头,触手依旧滚烫,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灼热得吓人?
“是药力生效了?”诸葛明问道。
老郎中摇了摇头:“药力固然有用,但不应如此突兀……倒像是……他体内自行生出了一股力量,在对抗病邪?”
自行生出的力量?墨兰心中一动,难道是……那份“水月镜阁”的传承?她记得陈朔说过,那传承有淬炼精神、感应气机之能,或许在他昏迷濒危之际,这潜藏的力量被激发,开始护主?
这个猜测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这细微的好转并未持续太久。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陈朔的体温再次升高,呼吸也重新变得急促起来,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挣扎,似乎正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
“……镜子……碎了……”
“……血……好多血……”
“……未央……快走……别回头!”
他猛地挥动手臂,差点打翻旁边的水碗,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墨兰连忙按住他,连声呼唤:“陈朔!陈先生!醒醒!”
老郎中再次上前诊脉,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不好!心神激荡,邪火攻心!这样下去,就算外伤能好,人也可能……可能疯魔或者元气耗尽而亡!”
必须让他平静下来!
墨兰看着陈朔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如刀绞。她忽然俯下身,靠近陈朔的耳边,用极低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陈朔,听着!沈未央没事!她很安全!墨兰也没事!我们都在这儿!你必须撑过去!证据还需要你送抵金陵!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或许是她的呼喊起了作用,或许是那传承之力再次被激发,陈朔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不再那么狂乱。他反手紧紧抓住了墨兰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那是他在无边噩梦中所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墨兰任由他抓着,一声不吭,只是用另一只手,继续为他擦拭着冷汗。
诸葛明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一名暗卫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诸葛明身边,低声禀报:“总捕头,东南方向,十里外,发现不明人马活动的踪迹,人数不多,但行动诡秘,似乎在搜寻什么。看其身手……不像是军队,倒像是江湖人,或者……专业的杀手。”
江湖人?杀手?
诸葛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亲王的人?还是……另一股势力?
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杀机,并未因他们暂时逃脱围剿而远离,反而以另一种形式,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