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却冰冷的灯光下，时间以医疗仪器滴答声的节拍缓慢流逝。林野躺在医疗床上，身体被药物和生物凝胶包裹，左半身那巨大的空洞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付出的代价和自身存在的“异常”。右手的束缚带已经解开，允许他进行有限的活动，但这微小的自由更像是一种精密的度量——足够维持基本生存和“配合”，却远不足以构成威胁或逃脱。
苏宇在旁边的床上依旧沉睡，或者说，处于深度药物镇静状态。他的呼吸平稳，但暗红色的能量纹路在苍白皮肤下如同沉睡的血管，随着心跳微微起伏。陈静说他的异化被暂时遏制，但林野能感觉到，通过那根顽强存在的连接“线”，苏宇的意识深处依旧是一片混乱的漩涡，只是被强效的精神稳定剂强行压入了平静的表象之下。
这间医疗观察室比之前的任何囚笼都“舒适”，却也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展示柜。他和苏宇是里面最珍贵的、也是最危险的展品。
门无声滑开，不是陈静。
是雷罡。
他换下了作战服，穿着一身研究所高级人员的深灰色制服，脸上的疤痕在室内均匀的光线下少了几分战场上的戾气，多了几分冷硬的权威感。他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电子记事板，走到林野床边，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监测屏幕上的数据，最后落在林野脸上。
“看来陈博士的急救措施效果不错。”雷罡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褒贬，“至少，你还活着，意识清醒。”
林野看着他，没有说话。喉咙依旧干涩，但他不想在雷罡面前表现出更多的虚弱。
“苏宇的情况要复杂一些。”雷罡的目光转向旁边的床，“异化程度深，规则融合不可逆，意识污染严重。维持他目前的稳定状态，需要持续消耗大量珍贵的抑制剂和能量。在议会看来，他的‘价值’与‘消耗’比，正在快速失衡。”
他的话像冰锥，刺入林野心口。
“你想说什么？”林野的声音嘶哑。
“我想告诉你现状。”雷罡将电子记事板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屏幕上显示着一些复杂的图表和不断滚动的数据流，“‘绝对零度’事件的影响正在发酵。研究所损失惨重，07的暴动余波未平，K7区周边出现不稳定锈蚀扩散。最高议会内部争吵不休。一部分人，以李老为首，认为你们是灾厄之源，主张立刻执行‘无害化处理’，一劳永逸。另一部分人，则看到了你们身上蕴含的、关于‘墙’、‘锈蚀规则’、‘门’碎片乃至‘牧羊人计划’真相的潜在价值，认为应该深入研究。”
他顿了顿，看着林野：“陈静博士和她的‘深渊观测者’属于后者，但力量有限。而我……”他微微停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我负责‘守夜人’在本区域的安全与行动。我的职责是评估威胁，控制风险，并在必要时，消除威胁。从纯粹的威胁评估角度看，你们两个，尤其是现在这种状态，评级非常高。”
林野的心渐渐沉下去。雷罡是在陈述事实，也是在施压。
“但是，”雷罡话锋一转，“威胁的另一面，是机会。彻底失控的威胁必须消除，但可控的、可研究的威胁……或许能转化为优势。尤其是在‘灯塔’那边显然没有放弃，白杨的触角依旧在暗中活动的情况下。”
他拿起电子记事板，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份加密文件。“陈博士提交了初步研究报告，指出了你们之间那种特殊连接，以及你身上‘断钥’特质的潜在研究价值。她认为，这可能是理解甚至部分‘中和’锈蚀规则的关键。这份报告，暂时说服了议会中的温和派和实用主义者，给了你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条件就是配合研究，充当你们的‘样本’。”林野替他说完，语气带着讥讽。
“没错。”雷罡坦然承认，“这是你们目前唯一的价值，也是唯一能换取生存时间的筹码。不过，”他再次看向林野，眼神锐利，“我需要更具体的东西。不仅仅是躺在那里被研究。”
“什么意思？”
“陈博士的研究需要数据和观察，但那太被动了。”雷罡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我需要知道，在07的领域里，你们最后经历了什么？‘它’对你们说了什么？你们对‘牧羊人计划’，对‘墙’后的存在，了解多少？还有……”他的目光落在林野那焦黑的左半身伤口上，“这种‘断钥’状态，除了破坏和干扰，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比如……定向的‘规则抑制’或‘封印’？”
林野心中一动。雷罡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控制他们，他想要的是……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特质和能力，去对抗其他威胁，比如“灯塔”，比如“墙”后的东西？
“我不知道。”林野选择谨慎回答，“在07那里，我只感觉到混乱、痛苦和疯狂的意志。‘牧羊人计划’……苏宇最后说那是骗局。‘墙’后……有东西在看。至于我的状态……”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更别说控制了。”
“那就去弄清楚。”雷罡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配合陈博士的研究，同时，尝试去理解你自身的变化。我需要的是有主动能力的‘工具’，而不是躺在床上的‘标本’。如果你和苏宇想活下去，想获得比现在多一点点的……活动空间和话语权，这是你们必须付出的努力。”
工具。这个词比“样本”更直接，也更残酷。但也更……现实。作为“工具”，至少还有被“使用”的价值，有谈判的可能。而作为“标本”，只有被观察和解剖的命运。
“苏宇呢？”林野问，“他现在的状态……”
“他的意识混乱是最大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风险来源。”雷罡说道，“陈博士会尝试用你们之间的连接作为引导，辅助他的精神稳定治疗。但这需要你的主动配合和引导。如果他的意识能恢复部分清明，哪怕只是间歇性的，他的价值和对自身状态的理解，也会大幅提升。”
雷罡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是一个整体。林野需要尽快掌握自身“断钥”的潜力，而苏宇需要恢复意识。两人共同提升“价值”，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交易中获得更多生存资本。
“如果我拒绝呢？”林野试探道。
雷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么，当议会激进派的耐心耗尽，或者‘灯塔’采取更激进的行动迫使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时，我会执行我的职责——以对研究所和外界威胁最小的方式，‘处理’掉不可控的变量。包括你，也包括他。”
赤裸裸的威胁。但也是摆在桌面上的规则。
林野沉默了。他看着旁边沉睡的苏宇，看着对方苍白脸上那不安稳的睡颜，感受着连接“线”另一端传来的、深藏的痛苦与混乱。
他们别无选择。
“……我需要时间。”林野最终说道，“我需要知道陈静具体的研究计划，需要了解你们目前掌握的所有关于‘锈蚀’、‘墙’和‘门’碎片的信息。我不能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把自己和苏宇交给你们‘研究’。”
这是讨价还价，也是争取知情权和一点点主动权。
雷罡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点了点头。“可以。陈博士会提供必要的、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基础资料。具体的研究项目和测试，也需要征得你的同意——在合理范围内。但记住，这不是平等的合作。你们是收容物，是研究对象。我们给予的‘尊重’和‘协商’，建立在你们持续展现价值和不引发麻烦的前提下。”
他收起电子记事板，最后看了一眼监测数据。“好好恢复。第一次正式评估和基础测试将在四十八小时后进行。在这期间，陈博士会和你详细沟通。”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步伐依旧沉稳有力。
门关上后，房间内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林野靠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雷罡的对话让他感到更加疲惫，但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了当前的处境。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如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下面是无底深渊，两边是虎视眈眈的猎手（议会激进派、“灯塔”），而手中唯一的平衡杆，就是他们自身那不稳定、充满危险的“价值”。
陈静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和几份打印出来的资料。她的神色比之前轻松了一些，但眼中的忧虑依旧。
“雷罡指挥官跟你谈过了？”她问。
林野点了点头。
“他的态度……比较直接，但说的也是事实。”陈静将资料放在林野手边，“这些是关于锈蚀能量基础特性、已知‘门’碎片分类、以及‘墙’波动简史的非机密资料。你可以先看看，有个基本概念。”
她顿了顿，又说：“关于研究，我的初步计划是分阶段进行。第一阶段，以监测和稳定性测试为主，重点观察你和苏宇的生命体征、能量波动、意识活动以及你们之间连接的状态。不会进行有创或高风险操作。”
“第二阶段，在你们状态相对稳定后，尝试进行低强度的能量交互测试，研究你对锈蚀能量的特殊感应和‘断钥’特质的触发条件。同时，尝试通过你们的连接，对苏宇的意识进行温和的引导和梳理，看看能否帮助他恢复部分认知能力。”
“第三阶段……视前两阶段的结果而定，可能会涉及更深入的规则共鸣实验，甚至……尝试利用你们的特质，去接触和分析一些低风险、已封存的‘门’碎片样本或锈蚀能量残留。”
她的计划听起来循序渐进，似乎考虑到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苏宇……什么时候能醒？”林野问。
“镇静剂会逐渐降低剂量。预计明天下午他会恢复基础意识，但可能依旧混乱、虚弱。到时候，需要你在旁边，通过连接帮助他稳定。”陈静看着他，“这对你也是考验。你们的连接很特殊，既能传递痛苦和混乱，也可能传递稳定和支持。这需要我们共同小心摸索。”
林野看着手边的资料，又看了看旁边沉睡的苏宇。
前路是歧路，微光摇曳。
他们必须抓住这微弱的光，在研究的牢笼中，学习理解自身的力量，寻找控制异化的方法，恢复苏宇的意识。
同时，也要警惕雷罡那“工具论”背后的深层意图，警惕议会中的暗箭，警惕“灯塔”可能的行动。
这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挣扎，更是一场在各方势力夹缝中，利用规则、提升价值、争取主动权的危险博弈。
而第一步，就是在这四十八小时的休整期内，尽快吸收知识，恢复体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决定他们能否继续拥有“价值”的第一次评估。
歧路已现，微光在前。
他能做的，唯有握紧这光芒，在这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道路上，谨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