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胖子虽然是学艺不精,但长期跟老物件打交道,练出了一双不算顶尖但够用的眼力。
这碗,无论从器形、釉色、画工还是款识看,都像是个真东西。道光年的粉彩缠枝莲纹碗,虽然算不上顶级重器,但在民间也是难得的好物件了。
赵胖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找张和平看看。
洗了手,他用旧报纸把碗仔细包好,装进随身带的那个磨得发亮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然后走到办公室,摇通了街道供电所的电话。
“喂,供电所吗?我找张和平张所长。”
电话那头是马文明的声音:“张所长?他请假了,这几天都不在。您是哪位?”
“我是废品回收站的赵胜利。”赵胖子说,“他请假了?啥时候回来知道吗?”
“这个不清楚,局里领导批的假。您要有急事,可以去他家里试试。”马文明自然是不能说真话,这事儿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挂了电话,赵胖子挠挠头。张和平请假了?这可少见。那小子工作认真,一年到头也请不了几天假。
他看了眼皮包,犹豫了一下。要不去家里找找?反正南锣鼓巷也不远。
骑上他那辆二八大杠,赵胖子出了废品站。一路上他还在琢磨:张和平怎么突然请假了?生病了?家里有事?
二十多分钟后,他骑到了南锣鼓巷95号院门口。院里传来有节奏的“梆、梆”声,像是敲打木头的声音。
赵胖子推着车进院,一眼就看见前院里那堆成小山的木材,还有正在埋头干活的张和平。
“和平!”他喊了一嗓子。
张和平抬起头,看见是赵胖子,有些意外地放下手里的锤子:“赵哥?你怎么来了?”
赵胖子把自行车支好,抹了把汗:“我给你单位打电话,说你请假了。我还琢磨你怎么了,一看你这阵势——”
他指着满院的木材和已经初具雏形的几件家具,“好家伙,这是改行当木匠了?请这么长时间假,做这么多家具,你这是……有别的门路了?”
同一时间,南锣鼓巷派出所里气氛凝重。
原本就不大的会议室,此刻挤了十几个人。墙上挂起了北京市区地图、东城区详图,还有手绘的银锭桥、什刹海一带的示意图。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卷宗、照片、笔录和茶杯。
张吉海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根细竹竿。侦查员小王刚做完汇报,正端起搪瓷缸子大口喝水。
“……昨晚的情况就是这样。”小王放下缸子,补充道,“巴特尔进了胡同7号,大约四十分钟后出来一个老头,我跟踪到鼓楼东大街29号。后来又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我拍了照片。他们谈话中提到‘金贝子’、‘出海’、‘机会’这些词。”
市局派来的刑侦专家老陈,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公安,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缓缓开口:“这个老头我有点印象。姓关,前清贵族后人,解放后没正经工作,倒腾过一阵古玩,因为走私文物被处理过,判了三年,前年才放出来。”
他指着照片上那个中年男人:“这个,应该是关老头的儿子,在街道运输队当临时工。女的暂时没认出。”
老陈走到地图前,用红笔圈出几个点:“银锭桥金家大院、如意胡同7号、鼓楼东大街29号……还有之前掌握的几个遗老遗少的住址。”
他转过身,面对会议室里所有人:“同志们,情况已经很清楚了。金灿这帮人,不甘心就这么消沉下去,他们想抓住这次机会——或者说,被敌特许诺的‘出海’机会诱惑,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东城区公安局的一位老刑侦,姓刘,大家都叫他老刘,接过话头。
“我同意陈专家的判断。而且以我对这帮人的了解,他们既然敢动,就肯定不只是金灿一家。
这些人虽然落魄了,但在旧社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还有残余。特别是一些‘道上’的人,以前就是靠他们这些旗人老爷赏饭吃,现在虽然改朝换代了,但有些人念旧,或者贪财,还能被他们使唤。”
老刘是第一批进城的公安,经历过剿匪、肃特、镇反的全过程,对旧社会的残渣余孽有深刻认识。
“当年我们清理‘一贯道’、‘九宫道’这些会道门的时候,就发现不少头目跟前清的遗老遗少有勾连。这些人手里有点浮财,又懂得那些旧社会的规矩和门道,能笼络一些地痞流氓、无业游民。”
老刘语气严肃,“如果金灿真想搞出大动静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他确实有这个能力——不是说他多厉害,而是他能调动那些见不得光的社会渣滓。”
会议室里一阵低声议论。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敌特在暗,遗老遗少在中间,地痞流氓在明。三层结构,最难防的就是最底层那些不知深浅、只为钱卖命的混混。
“而且,”老陈补充道,“从烟枪刘现场发现的‘海外’、‘联系’这些线索看,金灿这伙人可能还抱有跟海外势力勾连的幻想。敌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许他们一个‘出海’的承诺,让他们心甘情愿当马前卒。”
张吉海眉头紧锁:“也就是说,敌特可能让金灿这伙人在明处搞事,吸引我们的警力,他们则在暗处实施真正的破坏——可能是变电站,也可能是轧钢厂。”
“对。”老陈点头,“这是典型的声东击西。而且金灿这伙人搞出来的动静不会小,因为他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要换取那张‘船票’。”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被推开,李副局长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刚在外面接完电话,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
“同志们,我刚跟市局领导通了电话。”李副局长没有坐下,直接站在地图前。
“上级指示:第一,此案涉及敌特破坏和文物走私,必须高度重视;第二,同意我们的判断,金灿一伙可能被利用制造混乱;第三,要求我们做好充分准备,既要防止敌特破坏,也要打击文物走私和旧势力复辟企图。”
他环视众人:“我已经通知区武装部,东城区所有民兵连进入待命状态。街道这边,王主任也安排了,南锣鼓巷及周边几个街道的民兵,随时可以增援。”
“李局,”张吉海问,“那我们现在……”
“两条线。”李副局长斩钉截铁。
“第一条线,对金灿、巴特尔、关老头等人实施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摸清他们联络的所有人员和计划。但先不要收网,要放长线,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更重要的是——看看他们背后的敌特会不会露面。”
“第二条线,”他看向张吉海,“张和平同志那边的保护不能松懈,但也要给他一定的‘活动空间’。”
“敌特想通过古董接近他,那我们就看看,他们会怎么接近。赵常山同志那边,老赵局长已经同意了,让他正常活动,我们暗中保护。如果敌特真的找上他,那就是机会。”
老陈插话道:“李局,我建议加强对什刹海、鼓楼一带的监控。如果敌特要用古董来打动张和平,很可能从那爷那作为突破口。”
“同意。”李副局长当即部署,“老刘,你再安排几个侦查员,盯住那边。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以观察为主。”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小时,细化各项部署。散会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张吉海走出会议室,站在派出所院子里,点了支烟。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却感觉不到暖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锣鼓巷95号院,张和平家里。
赵胖子喝了口茶,把皮包放在桌上,神秘兮兮地说:“和平,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张和平洗了手,擦了汗,坐在赵胖子对面。他对赵胖子突然来访其实有些警惕——不是不信任赵胖子,而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不寻常的接触都可能有问题。
但他面上不露,笑着问:“什么好东西?又捡到漏了?”
“你看看。”赵胖子戴上白手套,小心地打开报纸包,露出那个粉彩小碗。
张和平的眼神立刻专注起来。他也从抽屉里拿出手套戴上,这才接过碗,走到窗户边,借着自然光仔细看。
手指摩挲过釉面,温润细腻。对着光看胎体,洁白致密。画工的笔触流畅自然,缠枝莲的布局疏密有致。款识的字体端正,青花发色沉稳……
看了足足五六分钟,张和平才把碗轻轻放回桌上铺的软布上。
“赵哥,哪儿来的?”他问。
“上午收了个老衣柜,夹层里发现的。”赵胖子说,“那家是个老教授,搬家,子孙不要老家具了。我看着像是真东西,就拿来找你看看。”
张和平点点头:“东西不错。道光本朝的粉彩缠枝莲纹碗,画工和釉色都到位,品相也好,只有碗沿有一处极小冲线,不细看看不出来。是件好东西。”
赵胖子眼睛亮了:“真的?值多少?”
“这我可不好说。”张和平笑笑,“现在这行情……但肯定比你收那个衣柜的钱多得多。”
“赵哥,这碗……”张和平斟酌着词句,“我建议你先留着,别急着出手。现在外面不太平,这种东西,容易惹麻烦。”
赵胖子一愣:“不太平?和平,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张和平不好直说,只能含糊道:“反正小心点好。这碗你先收好,过段时间再说。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找人问问,看有没有稳妥的出路。”
“那敢情好!”赵胖子高兴了,“和平,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