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光透过改良后的高窗,洒在张和平家的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虽然昨晚因为纳凉和闲聊睡得比平时稍晚,但有了那台自制台扇带来的清凉与安稳,张和平和陈淑英都休息得不错,清晨醒来依旧是精神焕发。
陈淑英如同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起床,梳洗后便在小厨房里忙碌开来,小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
张和平则穿着宽松的短裤汗衫,在自家门前那片不大的空地上,沉稳有力地打着拳。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晨光下闪烁,一招一式都透着专注与朝气。
院里的邻居们也陆续起床,看到精神抖擞的张和平,纷纷笑着打招呼。
“和平,早啊!”
“张所长,这精气神,足!”
张和平含笑点头回应,动作如行云流水,并未停歇。打完拳,回屋时陈淑英刚好将简单的早餐摆上那张崭新的大桌子。两人对坐,就着咸菜丝,喝着温热的小米粥,吃着贴饼子,偶尔低声交谈两句,温馨而默契。
吃完早饭,两人一起收拾了碗筷,随后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上班。刚走到前院,就见三大爷阎埠贵早已端着他那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茶杯,站在自家门口,看似在欣赏他那几盆招人稀罕的花草,眼神却不时瞟向张和平家方向。
一见两人出来,阎埠贵立刻脸上堆笑,快步迎了上来,“和平,淑英,上班去啊?”
“三大爷,早。”张和平停下脚步,陈淑英也笑着点头示意。
阎埠贵搓了搓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
“那个……和平,淑英啊,我昨晚上回去跟解睇那丫头说了,她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觉!就盼着能跟淑英学点手艺呢。你看……这事儿,咱要不就定在今晚上?我瞅着院里那些老娘们、小媳妇儿,一个个都跟猫挠心似的,盼着呢!”
他说话时,小眼睛里闪烁着急切的光芒,仿佛生怕这好事黄了。
张和平和陈淑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陈淑英本就是答应了的,见阎埠贵这般急切,便温和地点点头。
“行,三大爷,那就今天晚上吧。等下班回来,吃了晚饭,就在这前院空地上,我跟大伙儿一起聊聊。”
“哎呦!那可太好了!”阎埠贵一听,顿时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拍着胸脯保证,“淑英你放心,晚上我让你三大妈把地方收拾利索了,保证不影响你讲课!我也让解睇那丫头早早把作业写完,搬个小板凳,头一个去听!”
“三大爷您太客气了。”陈淑英笑了笑。
又寒暄了两句,张和平和陈淑英便在阎埠贵满意的目光和其他邻居好奇的张望中,推着自行车出了四合院,汇入了清晨上班的人流。
……
上午九点,红星轧钢厂,办公大楼二层的小会议室。
这里的气氛与四合院的温馨宁静截然不同。虽是夏日,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天花板上的两台大电扇“呜呜”的转悠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如同实质的雾气,呛得人喉咙发痒。
长方形的会议桌旁,轧钢厂的最高决策层,厂党委书记(兼代厂长)、李副书记、主管生产的杨副厂长,以及其他几位分管技术、安全等工作的副厂长和主要科室负责人,共计十余人,正襟危坐。
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严肃,面前的烟灰缸里大多已经堆了不少烟蒂。今天的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却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讨论并通过向上面推荐新任副厂长的人选。而这个唯一被提名的候选人,正是后勤部主任李怀德。
李怀德本人并没有资格列席这次会议,为了这次晋升,他背后的岳父已经动用了不少关系,该打点的环节也都打点到位,理论上,今天这个会议应该只是一个走个过场的程序,将他的名字顺利推荐上去。
会议由厂党委书记主持。
这位年近花甲、头发花白的书记,资历很深,脸上带着惯有的、不怒自威的神情,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同志们,今天会议的议题,大家都清楚了。关于推荐李怀德同志担任我们厂副厂长一事,下面,请主管人事和组织工作的李副书记,先介绍一下相关情况和组织部门的初步考察意见。”
坐在书记左手边的李副书记,是个身材微胖、面容白净的中年人,他扶了扶眼镜,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用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始照本宣科。
“李怀德同志,现任我厂后勤部主任,参加工作以来……在后勤保障工作中……表现出一定的组织协调能力……经过组织考察,认为该同志基本符合副厂长的任职条件……建议提请本次会议讨论表决。”
他的发言四平八稳,既没有过分褒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完全是一套标准的官话套话。然而,谁都明白,这简单的几句话背后,是已经基本确定了的提拔意向。
李副书记的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一直沉着脸、手指间夹着烟的杨副厂长,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剩下的烟蒂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声音洪亮地开了口,直接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反对!”
这三个字如同冰水滴入滚油,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杨副厂长身上。
杨副厂长,主管生产和厂内日常运营,是实际上的常务副厂长,在厂内威望很高,以作风强硬、业务能力突出着称。他毫不避讳地迎着众人的目光,语气铿锵。
“推荐李怀德同志担任副厂长,我认为不妥!理由有以下几点!”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一条条列举。
“第一,李怀德同志长期担任后勤主任,工作范围相对局限,缺乏统领全局、管理大型工业企业生产的经验和能力!副厂长这个岗位,责任重大,不是搞搞后勤接待就能胜任的!”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杨副厂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满。
“在他担任后勤主任期间,我们厂几千号工人的生活保障工作,做得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食堂的饭菜质量每况愈下,工人兄弟们反映强烈!采购的劳保用品以次充好!这难道不是他工作的失职吗?让这样一个连后勤都管不好的人,来当副厂长,分管更重要的工作,我们怎么向全厂工人交代?怎么能让人信服?!”
杨副厂长的话掷地有声,句句戳在要害上。他这边话音刚落,立刻有一位靠近李副书记坐的、分管工会工作的副厂长开口反驳,他语气相对缓和,但立场鲜明。
“老杨,你的话有些偏激了。现在全国都处在困难时期,物资供应紧张,这不是我们一个厂的问题,也不是李怀德同志一个人能解决的。”
“他能在这个情况下,想办法保障我们厂食堂每天中午能让工人们吃上热乎饭,基本能吃到八分饱,没有出现因为吃饭问题引发大的工人情绪波动,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说明李怀德同志在应对困难局面、维持稳定方面,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嘛!”
“王副厂长说得对!”另一位与后勤系统关系密切的科长立刻接口,“后勤工作千头万绪,众口难调。李主任在有限的条件下,已经尽力了。我们不能脱离实际环境,过分苛责。”
“尽力?我看是尽力搞关系了吧!”杨副厂长这边的一位生产系统的处长冷哼一声,语带讥讽,“谁不知道李主任‘路子野’,搞点紧俏物资的本事是不小,可那些东西,有多少真正用到工人身上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话要讲证据!”
“什么意思?厂里谁不知道……”
霎时间,会议室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方以杨副厂长为首,主要是一些负责生产、技术等核心业务的干部,他们强调能力、实绩和工人呼声,坚决反对李怀德上位。
另一方则多为与后勤、行政、或者与李怀德及其背后势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干部,他们强调客观困难,为李怀德辩解,认为其“协调能力”、“搞活关系”也是重要能力。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互相攻讦,争执不下。会议室里烟雾更浓,言辞也更加激烈,气氛紧张得仿佛一点就炸。
端坐主位的党委书记,面色沉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而最初提出议题的李副书记,则更是老神在在,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偶尔端起茶杯呷一口,仿佛眼前的激烈争论与他无关。他深知自己根基尚浅,夹在两派之间,最好的选择就是明哲保身,两不相帮,让他们自己去斗。
然而,党委书记的态度,却是决定性的。
他与杨副厂长私交不错,更重要的是,杨副厂长背后的靠山,工业部里的一位实权副部长,与他也是旧识,并且已经就轧钢厂未来的人事安排,特别是杨副厂长接任厂长、他本人平稳过渡或得到妥善安排之事,达成了某种默契。
如果让李怀德这个有着不同背景的人突然插进来,担任副厂长,势必会分走杨副厂长的权力,打乱原有的布局,甚至可能影响到他本人未来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