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从善如流地转过身,面向着门和那炉跳跃的火焰,将宽阔的背影留给她。
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亲昵和悸动。
辛遥迅速脱下了有些臃肿、带着车间机油味的劳动布棉袄外套,将这件酒红色的羊毛衫小心地穿在了里面的旧毛衣上。
尺寸竟然意外地合身,腰身收得恰到好处,领口也服帖。
柔软的羊毛包裹着她,暖意融融。
“好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脸颊被炉火烘得有些发热
陆沉舟这才转过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跳跃的炉火光线下,那抹酒红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灯光下显露出一种沉静的娇美。
她站在那里,像冬日灰白背景里突然绽放的一抹亮色,瞬间点亮这间陋室。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好看。”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两个字,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很衬你。”
辛遥的脸更红了,心底甜得发慌。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羊毛衫,小声道:“谢谢你,我……我很喜欢。”
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和一个铝制饭盒,油纸包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小包花生米,甚至还有一个烤红薯。
铝制饭盒打开,里面是切好的酱牛肉和凉拌海带丝。
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一桌“盛宴”,不知费了他多少心思。
“条件有限,先将就一下。”
陆沉舟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辛遥摇摇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已经很好了,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生日。”
她说的是真心话。
前世今生,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地将她的生日放在心上。
两人围坐在炉边,就着热水,吃着简单却美味的食物,气氛温馨而宁静。
就在这时,窗外似乎传来了极其细微的“簌簌”声。
辛遥下意识转头望去,借着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她看到——下雪了。
细小的、晶莹的雪籽开始零星飘落,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几乎是同时,一股毫无预兆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辛遥的脊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握着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雪……下雪天!
前世的记忆碎片瞬间冲进她的脑海——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寒冷刺骨的冬夜!陆沉舟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的画面令她心悸难忍!
他的死期,就在这个冬天!一个下雪天!
令人窒息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回来了,改变了很多事,可是……可是这个时间点,这场雪……历史的车轮,会不会依旧沿着既定的轨迹,无情地碾过?
“遥遥?”
陆沉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的脸色太难看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惧,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他立刻起身,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眉头紧锁,“怎么了?手这么凉?不舒服?”
他掌心灼热的温度传来,稍稍拉回了辛遥一些神智。
她猛地回过神,对上他担忧深邃的眼眸,心脏一阵绞痛。
不,她不能让他看出异常,不能让他担心。
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丝丝颤抖:“没……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冷。”
她顿了顿,借着低头喝水的动作掩饰情绪,然后状似无意地问:“沉舟,你这次出去……这么久,任务……是不是很危险?”
她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平静一些:“我……我有时候听人说起,那些敌特组织挺猖獗的……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陆沉舟是何等敏锐的人,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隐藏在平静语调下的不安和恐惧。
他握紧了她的手,目光沉静而有力,仿佛要给予她最坚实的力量。
“别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度,“任务有保密纪律,我不能多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有分寸,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指腹温暖粗糙,动作却极尽温柔,一字一句,郑重承诺:“为了你,我也会万无一失,平安回来。”
他的话语,他坚定的眼神,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辛遥心底的部分寒意。
她靠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嗯,我信你。”
她闷闷地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陆沉舟回抱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辛遥紧闭着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夜已深,陆沉舟最终起身,踏着地上刚刚积起的一层薄雪,去了招待所。
辛遥闩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但刚才的温暖,似乎却随着他的离开,迅速消散。
她强迫自己洗漱、躺下,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雪花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棂,那声音在她听来,如同催命的符咒。
闭上眼,就是漫天风雪。
就是陆沉舟倒在血泊中,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失去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灰蒙蒙天空的画面。
就是她自己,在那个没有他的世界里,如同孤魂野鬼般漂泊,最终在悔恨中沉沦的结局。
……
“不——!”
一声压抑的惊呼,辛遥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
又是那个噩梦。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冰冷。她甚至能“感觉”到雪落在脸上融化的刺痛,能“闻到”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心脏狂跳不止,带着濒死般的窒息感。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都是梦!
前世的一切早就过去,都是假的!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放着陆沉舟送的那块梅花表。
冰凉的金属表壳贴在滚烫的额头,规律的“嘀嗒”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却无法安抚她混乱的心绪。
意识里的翡翠小葫芦轻轻颤抖了一下,一滴碧绿的泉液滴出,一种清润暖融的感觉,从眉间开始迅速扩散到全身……
泉液可以让她从混乱的思绪脱离出来,却难以抚平心里的痛。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桌边,端起杯子,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半杯凉白开。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阵寒颤,却奇异地让她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然后坐在桌边,翻开那本陆沉舟送的深蓝色笔记本,在第一页奋笔疾书。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战士磨砺刀锋。
直到梳理完整个一月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她才放下笔,再次躺下。
雪还在下,心依然悬着,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做噩梦中软弱无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