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郑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小邦,姐想好了。光靠工分不行,我想试试看,能不能靠帮人修点小东西,贴补家用。但更重要的是……”
她看向弟弟,眼神灼灼,“广播里常说,科学文化就是生产力,咱们不能落下。我得把功课捡起来,你也得学!”
“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考大学,正正经经学门技术,将来才能挺直腰板吃饭!”
考大学?
辛邦愣住了,这个词离他来说太过遥远。
高考早都没了,去哪里上大学?工农兵大学吗?去年也停招了呀!
他并不知道,数月之后,将会发生震动全国的巨变——恢复高考!
1977年12月,停止了十年的高考,将再次面向全国考生开启。
对辛遥而言,高考,是前世不敢仰望的梦,但今生,却是她带着这个家彻底挣脱贫困与卑微命运的救命绳索。
她不仅要报前世的仇,更要带着家人搏一个崭新光明的未来。
看着陷入沉思的辛邦,辛遥长长舒了一口气。
阳光破云而出,洒满小院。
次日一早,辛遥就把辛邦撵回了学校。
初中其实没有农忙假,辛邦是无心学习,拿春耕当借口,请假跑回来的。
“到了学校就好好念书,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到处瞎跑。”
辛遥语气严肃:“知识学到肚子里,才是谁也抢不走的铁饭碗。家里的事有姐呢,不用你操心。”
辛邦难得没有顶嘴,经过这场风波,他似乎一下子懂事了不少。
他重重点头,眼神里有了过去没有的认真:“姐,我知道。我……我一定好好学!”
他攥紧了书包带子,装着姐姐省下来的窝头,和她的殷切期望,去了学校。
看着弟弟跑远的背影,辛遥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改变这个家,需要所有人的努力,而读书,是目前能看到的最踏实的一条路。
送走弟弟,现实的沉重感再次压来。
父亲的腰伤虽然不能根治,但至少要用点好药,缓解症状,让父亲能少点疼痛,多点精气神。
钱!
她迫切需要更快地赚钱!
冷雾还没散尽,生产队上工的哨声就尖锐地划破了乡村的宁静。
出门前,她照了下镜子,镜子里的人,虽然面色稍稍有些苍白,眉眼精神,嘴唇润泽,年轻而富有朝气。
十八岁,正是最好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扛起门边那把磨得光滑的锄头,加入了门口汇流向田间的人流。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牲畜粪肥的气息,还有柴火灶未散尽的烟味。
田埂上,大队支书辛向荣正和队长李保田站在一起说话。
辛和李是榆林大队的两个大姓。这二位就是两姓各自的领头人了。
辛向荣辈分高,为人还算公道。李保田精瘦,看着憨,但眼神里总带着点盘算的光芒。
两人看似和气,但村里谁都知道,辛、李两姓,明里暗里的较劲从来没停过。
“都麻利点!春耕不等人,抢的就是时节!老规矩,妇女劳力去东坡地锄草清垄!”
李保田挥着手,声音洪亮,目光扫过人群,在辛遥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移开了。
辛遥默不作声地跟着妇女们的队伍走。
她高中毕业那年,公社小学原本有个民办教师的名额,对方找她谈过让他去。可后来,去的人变成了李保田的女儿李梅香,听说张翠芬没少往上跑动。
一个初中肄业生,顶了一个高中毕业生的岗,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为这事,辛遥憋屈失落了很久。
“遥丫头,这边!”王婶扬声招呼她,溜圆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
王婶是出名的能干和心善,家里条件也是大队里数一数二的,以前没少接济辛家。
她是真喜欢辛遥这个丫头,不止人长得俊,还十分乖巧听话,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
要不只儿子早成了家,她高低都得把这个好姑娘娶回家做儿媳妇。
“跟着婶子,咱娘几个搭伴干,活儿轻省点。”
辛遥心里一暖,赶紧走过去:“好嘞,王婶。”
“你这孩子,念书行,这地里的活儿还得慢慢练。”
王婶压低声音,“看你瘦的,一会儿挨着我,累了就悄摸歇口气。”
旁边几个妇女也友善招呼朝辛遥。但更多的人,只是平淡地看她一眼,或者干脆假装没看见。
自从她父亲去年摔伤了腰,家里顶梁柱倒了,他家境况就一落千丈。
农村就是这样,你家势头好的时候,人人笑脸相迎。
一旦落了难,同情有之,但更多的人会选择冷漠观望,怕你家借粮借钱,沾上麻烦。
“啧,高中生也得来泥地里刨食儿?”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飘过来,辛老四媳妇,出了名的嘴碎眼红。
她家跟辛遥家因为宅基地边角的一点破事有过龃龉。
“可不是嘛,念那么多书有啥用,最后还不是跟咱一样抡锄头。”另一个妇人附和着。
王婶立刻呛声:“咋地,念书多犯法啊?有本事让你家小子也考个第一回来!遥丫头,别理她!”
辛遥感激地看了眼王神,然后仿佛没听见这些闲言碎语般,只是紧了紧手里的锄头,一下一下清除杂草。
泥土被翻起,散发出气息叫她安心。
这具身体确实还不够强壮,没一会儿,手臂就开始发酸,后背也沁出了汗。
但她心里憋着一股劲。
重活一世,她从最绝望的深渊回来,这点口舌之风,根本刺不破她早已磨砺过的心防。
她低头干活,动作从生涩慢慢变得熟练起来。
地里干活枯燥,大家就一边干活一边扯闲篇,唠着唠着就说起了陆沉舟。
“这个陆顾问到底啥身份啊?我可老见着有人开车来找他。”
这年头小车多稀罕呀,好多农村人从未见过。
“听说是京城来的,你瞅人家那派头,家里一定是个大官。”
“长得真俊,我瞧着年纪不大吧?也不知道说媳妇了没?”
有人动起了念头,这么好的对象,农村里也遇不到。
“哎呀,这种京城来的能人,还能在咱这穷沟沟里找媳妇?眼光不得高到天上去?”有人立刻泼冷水。
妇女们嘻嘻哈哈,话题迅速从“陆顾问是谁”滑向了“陆顾问娶谁”。
辛遥埋着头默默除草。
就在这时,负责清理垄沟的两个半大小子愁眉苦脸地跑过来找李保田:“队长,不好了!垄沟堵死了好几段,水漫得到处都是。”
李保田一听就火了,骂骂咧咧跑去看情况。
果然,一段主要的灌溉垄沟被淤泥和杂物堵得严严实实,水漫上了旁边的田地,眼看刚播下的种子就要遭殃。
几个男社员拿着铁锹吭哧吭哧地铲,但效果甚微,挖开一点,旁边的泥又塌下来。
“这不行啊,这么搞太慢了!”
李保田急得直挠头,也没啥好办法。
辛遥站在人群外围,默默观察着。
她看到堵塞最严重的这段垄沟,正好在一个转弯处,上游冲下来的杂物容易在这里堆积。而且,这段沟渠的土质特别松软,容易塌方。
辛老四媳妇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有啥难的,多叫几个人来挖呗!反正咱队里闲人多的是,光吃饭不干活的可不少。”
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辛遥这边瞟。
辛遥没理她,走上前几步,对李保田说:“队长,这里土太松,边挖边塌。不如找几块旧木板或者破门板来,在前面沟渠岔口把水拦住,然后再清理这边淤堵,这样又快又省力。”
李保田一琢磨,“哎!这法子行啊!快去个人,到仓库那边找几块板子来!”
板子很快找来。这法子果然管用,沟渠很快就疏通了。
李保田脸色缓和下来,看着辛遥,难得地点点头:“嗯,遥丫头这脑子是好使。”
刚才着急的社员们也纷纷松了口气,看辛遥的眼神多了几分佩服。
辛老四媳妇见状,撇撇嘴,没敢再吱声。
收工的哨声响起。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队里的高材生吗?”
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哪怕隔着一辈子,辛遥也认得——李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