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睁开眼,那片由德谬歌这一概念构成的粉白色星海,在他身后缓缓隐去。
他与昔涟,重新回到了哀丽秘榭的小屋前。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仿佛刚才那场深入世界之底,堪称豪赌的计划,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真的……决定了?”
爱莉希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屋的屋顶上,她晃悠着双腿,粉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常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有的郑重。
“嗯。”
陆沉的回应很轻,却没有任何动摇。
继续留在翁法罗斯,就像将自己置于一个高压锅炉之中,时刻与铁墓的意志进行拉锯。
那会加速他的同化,也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需要暂时离开这个“战场”,去一个完全陌生,与铁墓毫无关联的地方,重新找到属于“人类”的节奏。
“好吧好吧,既然你已经和我们可爱的小昔涟达成了共识,我这个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啦?”
爱莉希雅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两人面前。
“那么,这个大型线上游戏的管理权,就暂时交给我和刻律德菈她们咯?”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会看好这里的。”
陆沉承诺。
他的意志与整个翁法罗斯相连,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能感知到这里的变化。
一旦黑塔她们的计划出现不可控的偏差,或是铁墓产生了超出预期的异动,他随时可以回来。
“那我就放心啦。”
爱莉希雅伸了个懒腰,重新挂上了那副明媚的笑容。
“快去吧,别让你的小祭司等急了。”
她凑到陆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语。
“不过,可要记得早点回来哦。
不然,说不定你这个‘游戏制作人’的位置,就要被我这个‘管理员’给抢走啦?”
陆沉没有回应她的调侃,只是转头看向昔涟。
“准备好了吗?”
昔涟重重地点了点头,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陆沉不再迟疑。
他调动起以太编辑器的权限,一个银白色的空间坐标在他面前缓缓构建。
那不是通往宇宙中的任何一颗星球,而是指向一个被永恒冰雪覆盖的孤独世界。
雅利洛-VI号。
一道柔和的光芒将两人包裹,下一刻,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哀丽秘榭的阳光下。
爱莉希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模拟崩坏染成暮色的天空,低声自语。
“真是个……固执的笨蛋啊。”
……
刺骨的寒意,是昔涟对这个新世界的第一个印象。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数据流构成的虚拟空间,而是一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一望无际的雪原。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粉,刮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天空是灰白色的,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让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苍茫而又寂寥的氛围里。
“这里……就是雅利洛-VI号?”
昔涟呼出了一口白气,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她能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单纯的数据体。
一种全新的,带着温度和重量的“实体感”,让她感到新奇又有些陌生。
这是陆沉用以太编辑器的权限,为他们构建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躯体。
它拥有完整的生理结构,会感到寒冷,会感到饥饿,也会……受伤和死亡。
“很冷吗?”
陆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却仿佛对周围的严寒毫无所觉。
昔涟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挣开陆沉的手,像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小兔子,欢快地扑进了那厚厚的积雪里。
“哇!”
松软的雪地将她小小的身子接住,冰凉的触感从四面八方传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又觉得无比新奇。
她抓起一把雪,感受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的感觉。
虽然在翁法罗斯,她也曾和陆沉去过哀地里亚那座被冰雪覆盖的城邦,但那里的雪,终究是数据的模拟。
远不如现在这般,带着生命的气息,带着大自然的凛冽与温柔。
昔涟在雪地里打着滚,玩得不亦乐乎,很快就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小雪人。
陆沉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看着她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连日来因为铁墓而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也悄然放松了下来。
玩闹了许久,昔涟才终于感觉到了一股难以抵御的寒意。
她打了个喷嚏,从雪地里爬起来,跑回到陆沉身边,不停地跺着脚。
“好、好冷……”
陆沉失笑,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宽大的外套将她整个娇小的身躯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圆滚滚的,会走路的棉花球。
陆,他很喜欢昔涟现在这副可爱的模样。
“走吧,我们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牵起昔涟被冻得有些僵硬的小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昔涟被他牵着,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仰起头,看着陆沉的侧脸,忽然开口。
“陆沉。”
“嗯?”
“你说,如果我是在这样的世界里长大的,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陆沉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怀里这个娇小的少女。
是啊,作为数据体,时间对她而言似乎失去了意义。
哪怕是在翁法罗斯那场长达四千年的梦境轮回中,她的外表也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陆沉自己将她的数据控制权完全交给了她,但她似乎也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的样貌。
“你想变成什么样子?”
陆沉反问。
昔涟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久之前,阿波尼亚在圣堂广场上对她说的那番话。
世界上只有一个爱莉希雅,也只会有一个昔涟。
“我不知道……”
她轻声说。
“爱莉希雅她,像太阳一样。”
“她爱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爱着。”
“和她在一起,总是会让人感到开心和温暖。”
她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湖水般的眼眸里,映着陆沉的脸庞。
“但我觉得,我可能……要比她自私一点。”
“我不想爱所有人。”
“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爱我。”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陆沉的心,被这句直白又纯粹的告白,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又觉得无比动容。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弯下腰,用额头轻轻地抵住了昔涟的额头。
“好。”
他承诺。
“只爱你一个。”
得到这个答案,昔涟的脸上绽放出比雪色更耀眼的笑容。
她踮起脚尖,主动在陆沉的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宽大的外套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两人在雪原上继续前行。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仿佛要将这片苍茫的天地,都印刻在彼此的生命里。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雪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陆沉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正从远处的一道雪坡后出现,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他们穿着统一的银白色制式铠甲,手持着闪烁着寒光的长枪和盾牌,行动间充满了军人特有的纪律性。
贝洛伯格的银鬃铁卫。
他们很快便将陆沉和昔涟包围了起来。
为首的一名铁卫队长上前一步,手中的长枪并未对准他们,但那份警惕却显而易见。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头盔传来,带着几分沉闷。
“为什么会出现在禁区?”
冰冷的枪尖在雪光的映衬下,反射出森然的白芒。
十几名银鬃铁卫组成了一个标准的半圆形包围圈,将陆沉和昔涟围在中央,每个人的动作都透着训练有素的警惕。
昔涟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沉的衣角,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些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她能感觉到,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并非是纯粹的敌意,而是一种职责所在的审慎。
陆沉却显得很平静。
他将昔涟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然后向前一步,迎向那位铁卫队长的审视。
“我们是旅人,无意中闯入了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铁卫的耳中。
“又是旅人?”
铁卫队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的怀疑没有丝毫减弱。他打量着陆沉和昔涟的穿着。
一个只穿着单薄的外套,另一个则被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服裹着,两人身上都没有任何应对风雪的专业装备。
这副样子,别说是在裂界边缘的禁区,就算是在贝洛伯格的城外,也撑不过一个小时。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铁卫队长继续追问,手中的长枪微微压低,这是一个警告的信号。
“一个很远的地方。”
陆沉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
他并不想在这里引发任何冲突。
眼前的这些人,是这个冰封世界里,人类文明最后的守护者。
他们值得被尊重。
“很远的地方?”
铁卫队长的耐心似乎正在被耗尽。
“所有通往贝洛伯格的道路都已经被冰雪封锁了数百年。
我再问一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何出现在这里?”
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昔涟能感觉到,包围着他们的那些铁卫,身上的气息都变得凌厉了起来。
只要队长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
陆沉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如果我说,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信吗?”
这句话让铁卫队长愣住了。
虽然没有直接见过先前的那三个天外来客,但大守护者大人下的追捕令他们可都收到了。
眼前的人,莫非是那三个人的同伴?
铁卫队长的声音冷了下去。
“那就只能请你们跟我们回城里一趟,去和防卫官大人解释了。”
“带走!”
他一声令下,两名铁卫立刻上前,准备控制住陆沉。
然而,他们的手,却在距离陆沉半米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他们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一股无形的,却又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们牢牢地禁锢在了原地。
仿佛他们与陆沉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这是……”
铁卫队长脸色剧变。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旅人。
所有铁卫都举起了长枪,枪尖对准了陆沉,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我说了,我们没有恶意。”
陆沉的声音依旧平静。
他挥了挥手,那两名被禁锢的铁卫立刻恢复了自由。
两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脸上满是惊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铁卫队长握紧了长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这种未知的,无法理解的力量,远比任何凶暴的裂界生物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一个拥有一些特殊能力的人类而已。”
陆沉看着他们。
“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如果你们能行个方便,我们会很感激。”
他的态度很温和,但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从容,却让在场的所有铁卫都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压力。
铁卫队长沉默了。
他与身旁的副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情况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围。
强行攻击,很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放任他们离开,又无法向上级交代。
唯一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带回去,交由更高层的人来处理。
“……收队。”
他最终还是下达了命令。
所有铁卫都收起了长枪,但包围圈并未散去,只是从攻击阵型,变成了押送阵型。
“跟我们来。”
铁卫队长侧过身,让出了一条通路。
“在见到防卫官大人之前,希望你们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当然。”
陆沉点了点头,牵着昔涟,跟上了队伍。
昔涟悄悄地探出头,对着陆沉吐了吐舌头。
她知道,陆沉刚才只是小小的展示了一下力量,并没有真的想伤害他们。
这种恰到好处的威慑,既避免了冲突,又让他们获得了进入贝-洛伯格的“门票”。
队伍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着。
铁卫们沉默不语,只是警惕地保持着与陆沉和昔涟的距离。
越是靠近贝洛伯格,风雪就越大。
昔涟紧紧地靠在陆沉身边,即便有宽大的外套包裹,她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这就是……普通人类的感觉吗?
脆弱,渺小,需要依靠彼此的温度,才能在这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却又有一种奇妙的踏实感。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地平线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座城市。
一座被厚重的城墙所包裹,顽强地矗立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的,人类最后的堡垒。
贝洛伯格。
随着距离的拉近,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高耸的城墙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
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那座城市所散发出的,坚韧不拔的气息。
“那就是……贝洛伯格吗?”
昔涟喃喃自语,被眼前这壮观的景象所震撼。
在翁法罗斯,她也见过无数宏伟的城邦。
但没有一座,能像贝洛伯格这样,带给她如此强烈的,关于“生存”与“守护”的触动。
队伍在城门前停下。
巨大的金属闸门缓缓升起,发出沉重的轰鸣。
温暖的空气从门内涌出,驱散了众人身上的寒意。
铁卫队长带着他们,穿过了长长的门洞,进入了城市内部。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与城外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贝洛伯格的城内,虽然还能看到雪花,可温度却不像雪原上那般寒冷。
宽阔的街道两旁,是风格统一的石质建筑。
穿着各式服装的行人们在街上往来穿梭,脸上带着一种被庇护下的安详。
蒸汽管道在建筑之间纵横交错,不时地喷出白色的热气,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几分工业时代特有的韵味。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机械运转的轰鸣声。
昔涟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她看到街边的商店里,摆放着各种她从未见过的商品。
看到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发出阵阵清脆的笑声。
也看到了巡逻的铁卫,和对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市民。
这里的一切,都与战火纷飞的翁法罗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翁法罗斯,人们为了生存而战斗。
而在这里,人们在战斗之后,拥有了可以安然享受的“生活”。
“防卫区到了。”
铁卫队长的声音,打断了昔涟的思绪。
他们来到了一座看起来更加森严的建筑前。
这里是银鬃铁卫的总部。
铁卫队长将他们交给了门口的卫兵,然后便匆匆地进去汇报了。
陆沉和昔涟被带到了一个类似于接待室的房间里等候。
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金属桌子和几把椅子。
很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房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银鬃铁卫指挥官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短发,面容坚毅,眼神锐利。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刚才那名铁卫队长。
“你们好,我是银鬃铁卫的防卫官,杰帕德。”
男人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陆沉和昔涟。
“我的部下向我报告,说在禁区发现了两位……身份不明的旅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陆沉的身上。
“并且,你们似乎还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杰帕德的视线带着一种特有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身后的铁卫队长,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神情紧绷。
整个房间的气氛,因为这位防卫官的到来,而变得凝重起来。
陆沉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没有起身的打算。
他端起桌上那杯卫兵送来的热水,轻轻抿了一口。
水的温度刚刚好,带着一丝金属管道特有的微甜。
“杰帕德防卫官,你好。”
他放下水杯,抬起头,迎向杰帕德的审视。
“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一些误会。”
“误会?”
杰帕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在禁区出现,并且对我的部下使用无法解释的力量,这可不是一句‘误会’就能解释清楚的。”
“我只是不想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陆沉的语气很平淡。
“你的部下很尽职,但有时候,过于尽职,反而会引发更糟糕的后果。”
这句话让杰帕德身后的铁卫队长脸色一红,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陆沉说的是事实。
如果当时他们真的强行攻击,现在躺在地上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杰帕德沉默了片刻。
他拉开陆沉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那么,两位‘旅人’,能告诉我你们的来历吗?”
他将“旅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一个被冰雪遗忘的地方。”
陆沉给出了一个和之前差不多的,模糊的答案。
杰帕德的眼神沉了下去。
“阁下,我希望你能明白。
贝洛伯格是人类最后的壁垒,我们不会拒绝任何需要帮助的同胞。
但同样,我们也不会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你的能力,已经超出了我们已知的范畴。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的话语很客气,但态度却很强硬。
一旁的昔涟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
她看着眼前的这位防卫官,忽然觉得,他和翁法罗斯的那些联盟军团长很像。
固执,警惕,将守护家园的责任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就在这时,陆沉笑了。
他没有回答杰帕德的问题,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防卫官先生,你相信神吗?”
这个问题让杰帕德愣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样严肃的对峙中,对方会突然问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贝洛伯格的信仰,是[存护]。”
他沉声回答,这算是默认了。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