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法罗斯,黎明云崖。
距离那场“神迹”已经过去了十天。
陆沉站在房间的露台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那枚草戒。
粗糙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与昔涟的约定,和他依旧身为“人类”的事实。
这十天里,他没有再进行任何主动的[侵蚀]行为,只是默默地感受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链接,同时压制着内心深处那股蠢蠢欲动的毁灭本能。
那感觉就像是在驯服一头猛兽,过程枯燥而凶险。
“在想什么呢?”
爱莉希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股清甜的苹果香气。
她走到陆沉身边,靠在栏杆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眺望远方。
“在想那场‘速成课’。”
陆沉平静地回答。
他不能再这样消极地等待下去。
压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重新确立自己对这股力量的主导权。
而启动那场宏大的模拟崩坏,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哦?终于下定决心了?”爱莉希雅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要和你的小祭司一直腻在这里,直到世界末日呢。”
“她同意了。”陆沉看了她一眼,“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是啊,可爱的女孩子,总是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爱莉希雅笑了起来。
“那么,准备好了吗?伟大的侵蚀之律者,要亲手为自己的世界,拉开一场持续两千五百年的末日序幕了。”
陆沉没有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那片金紫色的数据海洋。
这一次,他没有任由力量肆意流淌,而是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开始精细地操控每一缕数据。
他就像一个严谨的程序员,开始为这个世界编写一套全新的“游戏规则”。
【翁法罗斯世界参数修改协议启动……】
【写入新规则:模拟崩坏】
【规则一:崩坏能浓度将周期性波动,催生出不同等级的崩坏兽。】
【规则二:所有翁法罗斯生命体,在模拟崩坏中‘死亡’后,其生命数据将被重置,于最近的城市复活。】
【规则三:记忆保留,但身体的伤痛与疲惫将被部分清除。】
【规则四:击杀崩坏兽,可获得数据碎片,用于强化自身。】
【……】
一条条规则被他写入世界的底层。
这个过程,需要对[侵蚀]权能进行极其精妙的控制。
稍有不慎,模拟的灾难就可能变成真正的毁灭。
那股熟悉的,想要将一切彻底撕碎抹除的暴虐冲动,再次从心底浮现。
铁墓的意志在共鸣,在诱惑他放弃这些繁琐的限制,直接将最纯粹的毁灭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陆沉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受到了手指上那枚草戒的存在。
他想起了昔涟捧着他脸颊时,那双含着泪却无比认真的眼睛。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我。”
他猛地收束心神,将所有的杂念强行排出脑海。
金紫色的权能,在他的意志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温顺和精准。
“好了。”
他睁开眼,轻声说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翁法罗斯世界,都发生了异变。
翁法罗斯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不详的暮色。
紫色的能量从地脉的裂隙中渗出,凝聚成型,化作一只只形态扭曲的崩坏兽。
奥赫玛联盟的城邦内,原本洋溢的庆典气氛被尖锐的警报声撕碎。
“那是什么怪物!”
“黑潮!是黑潮提前了!”
民众的惊叫与孩童的哭喊混杂在一起,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
联盟军团的士兵们第一时间集结,他们举起刻印着符文的盾牌和长枪,紧张地构筑防线,准备迎接一场血战。
就在这时,刻律德菈的声音,仿佛从天穹之上降下,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翁法罗斯的子民,不必惊慌。”
“这不是终结,而是一场试炼。”
威严而又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神明为我们降下了考验,也是恩赐。”
“拿起你们的武器,去战斗,去适应,去进化!在这场永不终结的战争中,死亡并非终点,怯懦才是!”
黎明云崖之巅,刻律德菈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下方城市的战火,她的体内,属于黄金血脉的力量正在沸腾。
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陆沉的意图。
这是一场持续两千五百年的漫长淬炼,一场残酷到极致,却也仁慈到极致的宏大训练。
翁法罗斯人将在一次次的死亡与重生中,将战斗与勇气,彻底融入自己的灵魂。
露台上,爱莉希雅靠着栏杆,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末日景象”。
“真是壮观的开场白。我还以为你会选择更温和一点的方式。”
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陆沉。
陆沉没有回应,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整个世界的数据流的掌控之中。
崩坏兽的强度、数量、刷新地点,民众的情绪波动,军队的应对策略……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无穷无尽的数据洪流,在他的意识中清晰流淌。
他成功了。
他精准地控制住了[侵蚀]的权能,没有让模拟的灾难滑向真正的毁灭。
但那股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暴虐冲动,也随之苏醒。
它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手,不断地低语,诱惑着他放弃这繁琐的控制,将整个世界拖入最纯粹的毁灭狂欢。
陆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栏杆的石屑簌簌落下。
“看起来,驯服一头野兽,比想象中要费力。”
爱莉希雅的语气轻松,但那双明媚的眼眸里,却带着几分敏锐的洞察。
“它不是野兽。”陆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它是我自己。”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长时间维持这种高强度的精神对抗,只会加速他与铁墓意志的同化。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重新梳理自己,找到与这股力量共存的方式,而不是单纯的压制。
“她同意了。”陆沉忽然说。
“嗯?”爱莉希雅一时没反应过来。
“昔涟,她同意我暂时放下这里的一切。”
“是啊,可爱的女孩子,总是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爱莉希雅笑了起来,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不过,你真的放心把这个‘大型网游’交给一群新手Gm管理吗?”
她指的是刻律德菈和其他被她唤醒的“英桀”们。
“她们只需要引导,不需要亲自下场。”陆沉的意识在数据之海中波动,将他的决定传达给了刻律德菈等人,“这是属于翁法罗斯人自己的战争。”
城邦内,第一波冲突已经爆发。
一个年轻的联盟士兵,在与一只战车级崩坏兽的搏斗中,被利爪撕裂了胸膛。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战友们惊恐的脸庞。
然而,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城内的复活神殿中,身体完好无损,甚至连之前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只有那份被撕裂的痛楚,还清晰地残留在记忆里。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同样一脸茫然,刚刚“复活”的同伴。
刻律德菈的话,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死亡并非终点……”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眼神中的恐惧和茫然,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后怕与狂热的火焰所取代。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再次冲出了神殿。
“为了联盟!为了神明!”
类似的场景,在翁法罗斯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恐慌正在消退,一种前所未有的战争热情,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蔓延。
“走吧。”陆沉收回了俯瞰整个世界的目光。
他拉起爱莉希雅的手,下一刻,两人的身影便从露台上消失。
他们要去接昔涟,然后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
哀丽秘榭。
那里有他和她的开始,也将是他重塑自我的起点。
这场持续两千五百年的漫长试炼,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这个“游戏制作人”,需要暂时退居幕后了。
......
哀丽秘榭的小屋,一如往昔。
阳光透过窗棂,在木质的地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与外界战火纷飞的末日景象,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昔涟正坐在桌前,认真地擦拭着一个有些年头的茶杯。
陆沉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回到这里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这种沉默的状态。
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
那股毁灭的本能,就像一个无孔不入的幽灵,时刻潜伏在他的意识深处。
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都可能被它捕捉,放大,最终演变成一场失控的灾难。
他需要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构筑精神的堤坝,抵御那永不停歇的浪潮。
“嗡——”
桌上的茶杯,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嗡鸣。
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裂纹,在杯壁上一闪而过。
昔涟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陆沉。
陆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刚刚只是在想,这个杯子如果碎掉会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侵蚀]的权能便自发地响应,几乎要将其化为现实。
“我……”他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没关系。”昔涟放下茶杯,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我在这里。”
温热的触感,和少女身上熟悉的馨香,让陆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他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他不能永远依靠昔涟来安抚自己。
这种做法,对她不公平,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昔涟。”他反手握住少女的手,“我需要做一个备份。”
“备份?”
“嗯。”陆沉组织了一下语言,“将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所有属于‘陆沉’这个人类的部分,从我庞大的意识数据中剥离出来,单独封存。”
“就像……给我的灵魂,做一个镜像。”
他看着昔涟那双湖水般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是谁。我需要一个东西,来时时刻刻提醒我。”
昔涟的心猛地一揪。
她捧起陆沉的脸,认真地看着他。
“你想用什么来承载它?”
陆沉抬起自己的左手,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朴素的草戒。
“用它。”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容器了。
它见证了他们的相遇,承载着她最初的心意,也是他对抗那股毁灭本能时,最后想到的东西。
昔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陆沉闭上双眼,金紫色的数据海洋在他的意识深处缓缓展开。
这一次,他不再是去改写世界,而是向内探索,剖析自身。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与昔涟相关的记忆片段,从浩瀚的意识数据中提取出来。
第一次在哀丽秘榭见面的午后,阳光正好。
她为他念诵祷言时,紧张到泛红的耳根。
她将草戒递给他时,那细若蚊呐的声音。
在黎明云崖,她踮起脚尖,笨拙地为他整理衣领。
在梅比乌斯的实验室里,她挡在他身前,毫不退让。
……
一幕幕,一帧帧,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的画面,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数据流,被[侵蚀]的权能温柔地包裹,提炼。
这个过程,远比改写世界要艰难。
因为每一次触碰这些记忆,都会让他的人性变得无比清晰,同时,也让那股与人性对立的律者本能,变得愈发狂躁。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的意识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陆沉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
昔涟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
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陆沉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左手。
那枚原本已经有些干枯的草戒,此刻正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紫色光晕。
它看起来依旧朴素,但内部,却已经承载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一个只属于他和她的世界。
“好了。”陆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虚脱后的沙哑。
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最宝贵的“人性”,封存在了这枚戒指里。
从此以后,无论他的意识被铁墓污染到何种地步,只要这枚戒指还在,他就永远有一个可以追溯的“原点”,一个可以找回自己的“锚点”。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靠在了昔涟的身上。
昔涟没有立刻回应他。
她松开抱着他的手,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了一本崭新的,有着硬质封皮的空白日记本,和一支羽毛笔。
她回到陆沉面前,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蘸了蘸墨水,抬起头,对着陆沉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把我们的过去,好好地收藏了起来。”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那么,就由我来记录我们的现在和未来吧。”
她低下头,在那洁白的书页上,认真地写下了第一行字。
【光历4012年,长夜月,均衡日。今天,陆沉回到了我的身边。】
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缓缓流淌。
白日里,昔涟会拉着陆沉,去哀丽秘榭的山野间散步,或是在小屋前的溪流里捉鱼。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导游,向他介绍着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的勃勃生机,一点一点地重新注入他的生命。
而陆沉,则像一个耐心的听众,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大部分的精力,依旧用在压制体内的那股力量上。
但现在,他有了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
每当那股毁灭的冲动开始翻涌,他只需要看一眼手指上的草戒,感受一下昔涟在身旁的温度,那份狂躁便会渐渐平息。
夜晚,昔涟会点亮烛火,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一天的点点滴滴。
而陆沉,则会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展颜轻笑的模样。
那柔和的烛光,映着少女认真的侧脸,构成了一幅让他内心无比宁静的画卷。
偶尔,爱莉希雅会通过某种方式,将外界“游戏”的进展同步给他们。
翁法罗斯的子民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死亡与重生”的战争模式。
在刻律德菈等人的引导下,他们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战术,甚至开始根据不同崩坏兽的特性,研究针对性的武器和装备。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血与火的练兵场。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一天。
一个晴朗的午后,陆沉和昔涟正在小屋前的草地上小憩。
周围的空间,忽然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涟漪,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个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银白色金属箱,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草地上,箱体表面还带着一丝空间传送后残留的冷气。
“黑塔女士的快递,总是这么……别具一格。”
陆沉看了一眼箱子上那个熟悉的黑塔空间站标志,无奈地摇了摇头。
昔涟好奇地凑了过去,戳了戳那个冰凉的箱子。
“她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陆沉走上前,用[侵蚀]的权能轻易地解开了箱子的密码锁。
箱盖“咔哒”一声弹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个造型精密的,如同腕表般的银色装置。
另一样,则是一块半透明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菱形数据水晶。
陆沉先拿起了那个腕表装置。
他的意识刚刚接触到装置,螺丝咕姆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合成音便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精神状态监护仪-7型。由螺丝星机械科学院出品。】
【本装置可实时监测您的精神阈值与熵增指数,并在您的意识出现失控迹象时,启动高强度逻辑镇定程序,强制中断您与铁墓的数据共鸣。】
【友情提示:强制镇定过程可能会伴随强烈的精神冲击,请谨慎使用。】
一个高科技的“紧箍咒”。
陆沉哭笑不得地将这个监护仪戴在了手腕上。
虽然方式有些粗暴,但不得不承认,螺丝咕姆的这个发明,确实能给他提供一道额外的保险。
接着,他拿起了那块数据水晶。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水晶的瞬间,黑塔那带着几分慵懒和不耐烦的声音,便直接投射进了他的意识。
“哟,看起来你和你的小祭司,日子过得挺滋润嘛。”
“别以为躲在新手村里就能解决问题。你那个用爱情当锚点的方案,在我看来,简直是天真又可笑。”
一如既往的毒舌开场白。
“不过,看在你还算有点用的份上,我就顺便告诉你一个,我和螺丝咕姆分析出的‘小发现’好了。”
黑塔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以为,来古士创造铁墓,只是为了弑神?”
“错了。”
“他不是想杀死一个神,他是想……毁去这个宇宙,并借由铁墓之手重塑宇宙。”
伴随着黑塔的声音,一段复杂的模拟数据流涌入了陆沉的脑海。
那是一幅浩瀚的模拟星图。
星图的中央,代表着“铁墓”的黑色数据球,正在向着代表着“博识尊”的庞大存在猛烈攻击。
每一次攻击的余波,化作了亿万个肉眼无法看见的数据碎片,如同宇宙中最恐怖的病毒,瞬间扩散到了星图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碎片,都携带着最纯粹的“弑神”概念,和“毁灭”的本能。
它们会随机感染沿途的星球,文明,甚至是生命体,将它们转化成一个个小型的,去中心化的“铁墓”。
“来古士留下的那个所谓的‘自毁程序’,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它的作用,不是摧毁铁墓,而是将铁墓‘播种’到整个宇宙!”
“你那个模拟崩坏的游戏,确实很有创意。在战斗中学习,在死亡中进化,很符合翁法罗斯的现状。”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你在训练翁法罗斯人的同时,你猜,谁才是那个学习效率最高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