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老街的灯火渐次亮起，陆修坐在工作室里。苏明月抛出的诱饵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的思绪，而柳薇那条冰冷的警告短信，则像一道清晰的边界，横亘在前。
他最终没有回复柳薇。有些选择，需要时间。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栋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大楼深处，一场关于他的争论正达到白热化。
会议室气氛凝重，长条桌边坐着七八个人，年龄气质各异，但眉宇间都带着一种久居体制内的审慎与权威。柳薇坐在靠近首位的地方，脊背挺得笔直，亮面银灰色衬衫的领口一丝不苟，黑色铅笔裙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与她脸上此刻冷硬的神情相得益彰。
“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柳工，你给那个‘神之手’的权限和自由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安全边界。一个民间维修师傅，靠着点不知所谓的‘手艺’，接触‘昆仑’级别的项目，知道了多少不该知道的？现在外面那些风风雨雨，苏明月，还有那个什么基金会，都围着他转！这本身就是巨大的安全隐患！”
他是部门里的技术元老之一，一向看重根正苗红和绝对可控。他对陆修的了解，仅限于报告里的“能力诡异”、“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以及“与多方不明势力有接触”。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性，语气稍缓，但立场同样明确：“老陈的话虽然直接，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小柳啊，我们知道你惜才，但这个人，对国家、对我们部门，有基本的认同感和荣誉感吗？他那个工作室，还在接街坊四邻修收音机的活儿吧？我们投入这么多资源，提供庇护，甚至默许了一定的信息共享，换来的是什么？是他继续在那个小巷子里，处在风暴眼，随时可能被引爆，连累整个计划！”
她摇摇头：“要我说，既然他的能力确实特殊，不如采取更稳妥的方式。请进来，安置好，给他一个明确的身份和职责范围，既能发挥他的作用，也能确保绝对安全。这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请进来？你说得委婉，不就是控制起来吗？”柳薇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让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不同意。陆修不是我们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我们之前的合作也证明，他有能力，并且在关键时刻，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处理危机。”
“你那是交易！柳工！”陈工提高音量，“是等价交换，不是荣誉感，更不是忠诚！”
“那我们又给予了他多少‘荣誉’和‘归属感’呢？”柳薇反问，语气依旧平稳，却针针见血，“我们一边需要他的能力去解决我们甚至是我们内部泄密造成的烂摊子，一边又因为他无法被我们理解和掌控而心生忌惮，甚至讨论要将他控制起来。我们给予的不是信任，而是‘基线测试’（她提到这个代号时，几位与会者眼神微动），是持续不断的监视和权限限制。在这种情况下，要求他产生所谓的‘荣誉感’和‘忠诚’，陈工，您觉得合理吗？”
陈工一时语塞，脸色有些难看。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技术主管，主要负责内部安全，此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柳工，我们都承认陆修的能力价值。但正因为其价值巨大且无法理解，风险才更高。你主张的合作模式，建立在你的个人判断和对他的信任基础上。但这份信任，如何量化？如何确保？如果他将来失控，或者被苏明月那样的人彻底拉拢，甚至其能力本身产生我们无法预料的异变，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柳薇：“你吗？”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核心而致命。
柳薇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明显，因为她的姿态总是如雕塑般稳定。几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有担忧，有审视，也有不以为然。
“是的。”柳薇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没有任何犹豫，“我承担！”
她环视众人，眼神坚定如磐石：“我以我的专业判断、我过往所有的贡献、以及我未来的职业生涯担保，主张与陆修维持现有的合作框架，而非强制控制。我相信这是目前能最大化发挥其能力价值，同时将长期风险降至最低的方案。”
她稍作停顿，加上了更重的筹码，语气斩钉截铁：“如果最终证明我的判断错误，如果陆修在未来任何时刻，因我的主张和给予的权限而对国家利益造成重大损害——”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
“——我，柳薇，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包括但不限于引咎辞职，接受内部审查，乃至……法律追究。”
这话太重了。重到让刚才还激烈反对的陈工都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那位安全主管也微微皱起了眉。
众人看着柳薇，灯光下她容颜绝美，身段曼妙，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会觉得这该是个被精心呵护的焦点。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是比特种合金更坚硬的意志和近乎固执的原则感。
她做出的决定，极少回头，认准的路，撞破南墙也不会转弯。这种“硬邦邦”的执拗，有时让人头疼，却又不得不让人心生一丝敬佩，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巨大担当的时刻。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人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有人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有人则一直看着柳薇，似乎想从她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终，那位年纪稍长的李工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小柳……你这又是何苦。为了一个民间小子，赌上自己的一切？”
“我认为值得。”柳薇的回答简短有力。
安全主管深深看了柳薇一眼，终于不再紧逼，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肃：“柳工，你的决心我们看到了。但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性命担保就能完全覆盖风险的。我们需要更严格的监管细则和应急预案。”
这几乎是变相的让步。
柳薇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见好就收，微微颔首：“可以。我会牵头拟定补充协议和应急预案，提交审核。”
后续的讨论转向了具体的技术细节和权限边界划分，虽然依旧争论不断，但那股要将陆修立刻控制起来的压力，总算被柳薇以近乎悲壮的方式强行压了下去。
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神色各异。
陈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独自留在会议室整理文件的柳薇，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侧影，那份孤注一掷的坚毅，让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柳薇将文件整齐地放入文件夹，动作一丝不苟。只有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拿出加密通讯器，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拨给陆修。有些压力，她扛下就好。那个藏在老街巷弄里的维修师傅，此刻大概正对着他的工作台，或者望着窗外，权衡着另一个女人抛出的毒苹果般的诱惑。
而她能做的，就是在他做出选择之前，尽量为他保住这条或许不那么自由，但至少还能自主选择的道路。
哪怕代价是她自己的一切。
加密通讯器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冷冽而坚定的眉眼。这场内部的艰难胜利，只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她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