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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坐落于洱海畔一处静谧的庭院深处,由白族老宅精心改造而成。木质结构裸露着岁月的温润,天井引入星空与夜风,烛光在水晶杯与银质餐具上跳跃,氛围雅致而私密。

侍者引他们到一张临水的长桌。林夏很自然地为南风拉开靠里的椅子,等她落座时,手不着痕迹地在她腰间虚扶了一下,又接过她手中极简的手拿包,放在自己身侧妥善的位置。

菜单递上,他并未先看,而是侧身轻声问南风:“今天有胃口吗?先喝点暖的汤?”南风微微颔首,指尖在菜单上轻点一两样,他便了然,转头向侍者补充了几道口味清淡、适宜暖身的菜品,细节周全。

文迪坐在南风斜对面,替邻座的郭安也拉了一下椅子,对侍者说话时声音温和清晰:“麻烦先给我们一些温水,谢谢。”他坐姿挺直但不显拘谨,聆听他人点餐时目光专注,展现出良好的修养。

郭安则潇洒地靠在椅背上,袖口卷起,露出线条有力的小臂。他快速扫过菜单,对侍者打了个响指,笑容爽朗:“招牌的菌王锅底,再开一瓶你们这儿最好的红酒,要口感醇厚点的。”点餐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豪气。

菜品酒水上桌,气氛渐入佳境。郭安正举杯提议共饮,一个略带娇嗔的清脆女声打断了融洽的流动。

“林夏?真是你呀!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众人抬头,只见一位身着当季最新款连衣裙、妆容精致的明艳女子袅袅走来,目光灼灼地盯在林夏身上,直接无视了其他人。她是凌娅,林夏的大学同学,家境优渥,性格向来如她的出现一样,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凌娅,好久不见。”林夏站起身,礼貌而疏离地点头。

“什么好久不见,是你总躲着老同学!”凌娅娇笑着,目光这才扫过桌面,在掠过南风时停顿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评估与不易察觉的较量。“这么巧,我也一个人吃饭,不介意拼个桌吧?老同学可得好好叙叙旧。”她话虽像在征求同意,人却已示意侍者加座,姿态理所当然。

空气微凝。郭安挑眉,向后靠了靠,晃着手中的红酒杯,眼里闪过明显的玩味,一副“好戏开场”的表情。文迪微微蹙眉,目光关切地看向南风。

林夏面上并无波澜,只是从容地看向南风,眼神带着询问与一种无需言明的支撑。

南风此刻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水杯,抬起眼,迎上凌娅打量且隐含挑衅的目光。她唇边那抹正红,在烛光下漾开一个极淡、却无比得体的微笑,清冷的声线如玉石轻叩:“既然是林夏的老同学,自然欢迎。请坐。”她落落大方,姿态无可挑剔,甚至对侍者微微示意,为凌娅调整了杯盏位置。这份淡然的正室风范,瞬间将凌娅突兀的闯入,化解为一次寻常的友人拼桌。

凌娅坐下,话题立刻紧紧围绕着大学时代和林夏展开,语气亲昵,时不时向林夏投去脉脉眼神。林夏应对得体,但每次回答都简洁有礼,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在场其他人,或当下的美食。

当凌娅又一次提及“那时候我们常去的湖边”,并暗示性地看向林夏时,南风轻轻舀起一勺松茸鸡汤,吹了吹,并未抬眼,声音平稳如初:“听起来是段美好的回忆。不过,现在的洱海月色更动人,汤也趁热喝才好,凌小姐尝尝?”她将话题轻巧地从过去拉回当下,并用一个主人般的关怀,温和地夺回了话语主导权。

文迪看着南风从容应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欣赏。她不像凌娅那样咄咄逼人,却用四两拨千斤的优雅,守住了自己的边界和尊严。

郭安则差点笑出声,借着举杯掩饰上扬的嘴角,心里暗赞南风这“软钉子”碰得漂亮。

凌娅被南风这不咸不淡却无从反驳的话噎了一下,只得讪讪喝汤。林夏在桌下,手轻轻覆上南风的手背,指尖在她掌心安抚性地按了按,眼底是一片深邃的温柔与了然。

餐桌上,五人共饮,心思各异。烛光摇曳,映照着南风沉静的侧脸和那抹始终从容的红唇,也映照着这一场暗流涌动、却又被完美控场的夜色交锋。窗外,洱海的波光默默荡漾,吞噬了所有的细微波澜。

凌娅的话题在洱海月色与热汤的岔路口熄了火,餐桌气氛陷入一阵微妙的静默。窗外,深蓝的夜幕彻底垂落,对岸零星的灯火倒映在墨色水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这静谧而略带忧郁的景色,忽然触动了文迪。

他望着那片碎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打破沉寂,声音温和地响起:“眼前的风景,让我忽然想起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的一句话——‘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他顿了顿,目光仍停留在水光潋滟处,“洱海的水,好像也有这种魔力,能把纷扰的此刻,滤成未来值得怀念的过去。”

这个话题的转向带着文迪特有的内敛与书卷气,如同一滴墨落入水中,悄然化开。林夏率先领会,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接口道:“马尔克斯写的不是水的魔力,而是时间的滤镜。不过,我倒觉得,承担过去的重负,有时恰恰是因为那些‘好’被夸大的不够,或者说,我们后来才学会如何‘看见’那些好。”他的见解总是带着一点辩证的独到,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拂过南风。

一直安静倾听的南风,此时微微抬起眼睫。烛光在她眸中跳动,清冷的声音接续了话题:“阿里萨等待了五十三年,与其说是被回忆美化了的爱情支撑他,不如说,是‘等待’这个动作本身,成了他生命的意义和尊严所在。那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非被动的沉溺。”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一下子将话题从感性的“回忆”,提升到了存在意义的层面。她并未引经据典,但寥寥数语,已显露出对文本内核精准的把握和深度的思考。

“哇哦,”郭安夸张地拍了拍手,打破了瞬间的学术氛围感,笑容不羁,“要我说,等五十三年?那老头儿够轴的!换我,早换个地方看新的‘海’了。”他晃着酒杯,说得随意,“书嘛,看看故事挺好,非得琢磨出几层意思来,多累。像现在,有好酒,有好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戏谑地扫过在座各位,“还有这么精彩的‘现场文学’,不比书里写的带劲?”他一句话,又把高高在上的文学讨论,拉回了活色生生的现实餐桌,带着他典型的玩世不恭和看透一切的调侃。

凌娅不甘心被排除在对话之外,尤其是话题还带着她试图营造的“回忆”色彩。她立刻扬起精致的下巴,加入进来:“这本书我也看过!最打动我的是费尔明娜的骄傲和美丽,女人就该那样,永远高高在上,让男人仰望、等待。”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夏,又瞥向南风,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霸道,“不过现实里,哪有那么多值得等待半个世纪的人呀?多半是自我感动。”

文迪听出她话中的机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将目光投向洱海,声音更轻了些,仿佛在继续刚才自己的思绪:“也许重要的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那种……将一个人的形象,置于时间之上、现实之外的纯粹心境。即便那形象是片面的,这种心境本身,或许就是一种难得的真实。”他的话依旧含蓄,却隐隐为那种漫长的情感提供了一种理解的可能,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南风沉静的侧脸。

林夏从容地笑了笑,接过了这个有些危险的话头。“凌娅说得对,现实确实不是小说。但南风刚才提到的‘尊严’很有意思,”他自然而然地将焦点引回南风先前的观点,“等待可以成为尊严,转身也可以是。费尔明娜最终的选择,何尝不是在漫长岁月后,为自己争得的另一种尊严?这无关高低,只关乎个人在时间洪流中对自我价值的确认。”他既回应了凌娅,又巧妙地将话题升华,更暗含了对南风见解的赞同与延伸。

南风听着,唇角那抹红极淡地弯了一下。她没再看任何人,只是用银匙轻轻搅动着碗中剩余的汤,仿佛那漩涡里也藏着时间的谜题。她没有再发表长篇大论,只是在林夏话音落下后,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注脚:“所以马尔克斯才说,爱情是一种病。而尊严,或许是唯一不会随着霍乱或时间消退的抗体。”

这话像一枚精巧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凌娅话语中那点浮夸的浪漫幻想,也道尽了文迪未能直抒的复杂情怀,更与林夏的见解形成了完美的和弦。

郭安“噗嗤”笑出声,举起酒杯:“精辟!来,为‘抗体’干一杯!管他什么病啊回忆啊,喝舒服了最重要!”

凌娅一时语塞,看着南风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林夏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温柔,终于意识到,在这场看似随意的文学闲谈中,自己从未真正进入过他们之间那种默契的、建立在同等理解层面的语言场域。

文迪默默饮了一口酒,酒液微涩。他望着对面南风烛光下格外清晰的侧影,那个将“爱情”与“尊严”如此冷静剖析的她,比洱海月色更让人心惊,也更让人移不开目光。而林夏,则在桌下,再次轻轻握了握南风的手,这一次,带着无需言说的深切懂得与骄傲。

洱海的风穿过庭院,带着水汽,吹得烛火一阵摇曳。桌上的谈话声渐低,融入夜色,而某些东西,却在无声中变得更加清晰。

正当文学话题的余韵在烛光中袅袅未散,郭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臂随意搭在桌上,笑容爽朗地转向凌娅,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玩味:

“光顾着聊书了,还没请教凌娅小姐。您是从事哪方面工作的?怎么这么巧,也来大理了?而且,”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她精致的妆容和裙子,“像凌小姐这么光彩照人的,怎么一个人来这么有情调的地方吃饭?护花使者今晚休假?”

这问题直白,甚至有些冒昧,却恰好符合郭安那副看似粗率、实则洞悉世情的做派。凌娅显然很受用这种直接的恭维,她下巴微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炫耀与暗示:“这家餐厅嘛,我爸爸恰好有些投资,我来看看。至于护花使者……”她眼波流转,故意在林夏身上停顿了一瞬,才拖长了声音,“满意的那个,不是还没就位嘛,所以只好先‘孤芳自赏’咯。”

郭安眉毛一挑,笑容加深,心中了然——这位大小姐,是带着“主权”意识来的,话里的目标明确得很。

文迪的注意力一直若有若无地分给南风。他有些担心凌娅这近乎直白的宣告会让她不悦或难堪。然而,他看见南风只是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水晶杯壁,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淡漠神情。她的平静并非强装,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对自身处境极度确信所带来的从容。这份从容,让她的“不在意”显得格外有分量,辐射开来,竟无形中淡化了凌娅话语里的挑衅意味。再看林夏,他只是维持着礼貌的倾听姿态,嘴角噙着一丝不变的淡笑,既未因凌娅的话表现出丝毫尴尬或动摇,也未曾刻意去看南风寻求解释——他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稳妥得像一堵无声的墙,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遐想。

这时,侍者恰好呈上一道新菜——松露焗鸡枞菌,装在温热的石盘中,菌香与松露的奢华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南风拿起银叉,取了一小块,细细品尝。她的动作优雅,目光落在盘中,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咽下后,她才抬起眼,声音清泠,如同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艺术品:

“这道菜,火候难得。鸡枞本身的鲜美没有被浓重的松露掩盖,反而被激发得更见清甜。好的食材,就像对的人,”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最后落在林夏面前那盘与她相同、却是由林夏自然而然分给她的菜肴上,“彼此成全,相得益彰。若是强行将不属于自己的风味叠加进去,不仅徒劳,反而会坏了原本的滋味。”

她的话听起来只是在评菜,语调平稳无波。但在座的人都听懂了那含沙射影的意味——不属于你的,永远不要觊觎。 她并非在宣示主权,而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姿态高蹈,不带一丝烟火气,却比任何直接的驳斥都更有力。

文迪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南风在烛光下半明半昧的侧脸,那抹红唇此刻显得格外冷静而智慧。她不仅用知识应对文学,更用生活的隐喻化解尴尬,这份举重若轻的从容和机锋暗藏的智慧,让他心底那抹欣赏之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开来,难以平息。他忽然觉得,凌娅那种外露的张扬,在南风这份沉静的“辐射力”面前,显得如此单薄而聒噪。

郭安几乎要为南风这番话喝彩。他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压下喉间的笑意,看向南风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得意。他心想:林夏这小子,眼光真毒。这位南风小姐,岂止是“镇得住场”,简直是杀人于无形啊!漂亮!太漂亮了!

凌娅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她当然听懂了南风的弦外之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难道要当场争论自己是不是“对的风味”?那只会让她显得更加可笑和急迫。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附和道:“……南风小姐对美食真有见解。”

林夏适时地拿起公勺,又为南风添了一些那道松露鸡枞,动作自然熟稔。他看向南风,眼神温柔而深邃,仿佛她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晚月色很好”。

“喜欢就多吃点。”他温声道,然后才转向众人,举杯示意,“来,别光顾着说话,菜凉了味道就差了。郭安,这酒不错,再走一个?”

话题再次被轻巧地带过,餐桌上的气氛在林夏的引导下重新回到了表面的和谐。只是,水底下的暗礁与漩涡,已然清晰可见。文迪收回目光,心底那声无声的叹息,不知是为谁。而郭安,则继续乐呵呵地扮演着他最称职的“氛围担当”兼“头号观众”,觉得这顿饭,真是值回票价,精彩纷呈。

“抱歉各位,我去趟洗手间。”

南风放下餐巾,礼貌地微笑着起身。墨绿色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她窈窕的背影穿过光影交错的餐厅,从容不迫,所经之处似乎连空气都沉静了几分。

就在她行至餐厅中央几步开外,临近一株绿植掩映的雅座时,一位身材挺拔、穿着考究的银发外国男士恰好抬头,一眼认出了她。他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站起身,用清晰而悦耳的法语问候道:“南风小姐!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这真是太美妙的缘分了!”

他身旁一位气质优雅的女伴也随之起身,对南风报以友好的颔首微笑。

南风的脚步并未因此停留,只是自然地转向他们,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职业性微笑。她以同样流畅、却不疾不徐的法语回应,语调平稳而清晰:“杜兰德先生,晚上好。很高兴见到您和您的女伴。大理的夜色确实值得邂逅。”她略作寒暄,询问了对方旅程是否愉快,态度亲切却保持着得体的距离。简短交谈两句后,她便微微欠身,礼貌地示意:“不打扰二位享受晚餐了,祝你们今晚愉快。”

整个交流过程不过一分钟,她举止大方,谈吐自如,在异国餐厅的背景下,更显出一种国际化的成熟风范。随后,她便继续走向洗手间的方向,背影依旧从容。

当她回到座位时,郭安第一个按捺不住好奇,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但眼里闪着光问道:“嫂子,刚那俩老外干嘛的?看你们聊得挺热络,还用法语?深藏不露啊!”

南风轻轻落座,林夏已顺手将她的椅子向前推了推。她接过林夏递来的温热毛巾擦了擦手,这才抬眼看向郭安,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解释道:“是秦鑫公司的海外合作伙伴,之前临时被拉去做过翻译,也参与过两次视频会议。算是认识,但不算熟络。”

她的回答简洁明了,既解释了缘何相识(专业场合),又划清了关系边界(不算熟络),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只是偶遇了一个点头之交。

文迪默默听着,心中了然。他注意到南风与那外国人交谈时,姿态是另一种得体的疏离,与面对凌娅时的沉静不同,那是一种在国际商务场合浸润出的、自信而界限分明的社交仪态。她无需刻意展现,知识和阅历已自然化为她的底气与光环。

郭安“哦”了一声,咧嘴笑道:“厉害!看来以后跟国际友人打交道,得拉上嫂子当翻译兼门面。” 他话里带着调侃,但赞许之意明显。南风身上这种不张扬却随时能显现出的“技能点”,总让他觉得格外提气。

林夏则只是微笑,并未多问,只是将南风面前那杯温度刚好的水轻轻推近了些。他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她的世界广阔而有序,而她愿意让他进入并停留的部分,才是他最珍视的所在。这种信任与默契,远胜于任何外人面前的寒暄与光环。

凌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着他们用自己听不懂的法语交流,看着南风被不同领域的人认出并尊重,再对比自己先前那些围绕父亲投资和暗示性话语……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差感悄然滋生。她面前的精致菜肴,似乎也失了些味道。

南风重新拿起刀叉,目光落回自己的餐盘,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餐厅里的乐声轻柔流淌,将短暂的波澜悄然抚平,但每个人心湖下的水纹,却已悄然改变了走向。

郭安那句“嫂子,老秦那人,挑剔得很”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边说边一脸玩味地摇摇头,仿佛在说“你连他都能搞定,真行”。他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一直话不多的文迪,语气变得轻松而直接,带着点兄弟间特有的、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熟稔:

“文迪,你呢?打算啥时候收心回去继承家产啊?老爷子的医药公司盘子那么大,你一个人在外头逍遥,老爷子应付得过来?”

这问题来得突然,却恰好点破了文迪身上那份温润内敛背后,可能背负的家族重量。餐桌上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文迪身上。

文迪神色未变,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正要开口,一旁的凌娅却眼睛一亮。她迅速从精巧的手包里取出一张设计简约却不失格调的名片,双手递向文迪,脸上挂起完美的社交笑容,语气热络:

“文先生,真是幸会。相逢就是缘分,更何况能同桌吃饭。我们家在医疗耗材和器械方面也有些业务,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合作,还请多多关照。”她的动作快且自然,显然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拓展人脉的机会,尤其是面对文迪这样家底丰厚、气质出众的潜在对象。

文迪礼貌地接过名片,指尖触碰时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地绅士。他看了一眼名片,却没有立刻收起或回递自己的,只是将其轻轻放在手边的桌布上。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凌娅,目光平静,声音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在座的人都微妙地顿了一下:

“凌小姐客气了。我在国外旅行的时候,也时常会遇到拼桌的情况,大家天南地北聊几句,过后也就各自天涯了。”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不必太在意。”

这话说得礼貌周全,但潜台词却清晰得像一把薄刃——你于我,不过是旅途(或饭局)中一个偶然拼桌的过客,无须交换名片,更谈不上‘以后关照’。

“噗——咳!咳咳!”郭安没忍住,刚喝下去的一口酒直接呛进了气管,他连忙抓起餐巾捂住嘴,憋得脸有点红,肩膀可疑地抖动着。他一边咳一边努力平复,心里已经为文迪这句“杀人不见血”的回应疯狂鼓掌:高!实在是高!平时不声不响,一开口就直击要害!这哪里是“不必在意”,分明是划清界限到了太平洋!

凌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递出名片的双手还悬在半空,收回来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她没想到文迪会用如此轻描淡写又无比疏离的方式,将她主动建立的“联系”彻底定义为一次性的、无足轻重的“拼桌”。尴尬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了她先前所有的刻意表现。

南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她拿起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郭安,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解除了凌娅当下的窘境,却也微妙地转移了焦点:

“郭安,酒要慢点喝。文迪自己的路,自然有他的规划和步调,老爷子那边,想必也有他们的默契。”她语气平和,既像是提醒郭安注意举止,又像是在为文迪那略显直接的话做一种温和的注解,将话题从“继承家产”和“交换名片”的具体尴尬中,轻轻拨回了更抽象的“个人选择”层面。

林夏在桌下,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南风的膝盖,一个无声的默契小动作。他接过侍者新斟的酒,举杯向文迪示意,语气从容:“文迪的旅行见闻一向有意思,下次有空单独聊。至于公司的事,老爷子身体硬朗,眼光长远,文迪多看看世界,未必不是另一种积累。”他既给了文迪台阶,也肯定了文迪的生活方式,更间接否定了凌娅那种急于建立功利联系的社交模式。

文迪对林夏举杯回敬,神色坦然。他不再看凌娅,也没有去动那张名片,仿佛它只是桌布上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凌娅终于讪讪地收回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试图掩饰脸上的难堪。她忽然觉得,这桌人之间,有一种她根本无法融入的、坚实的默契与壁垒。他们说话都带着礼貌的微笑,但每一句话底下,都藏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密码和界限。

洱海的风,似乎更凉了些。

一餐饭在诸多意味深长的眼神、对话与暗流中,终于走到了尾声。杯盘间残留着未尽的故事,空气里弥漫着比食物香气更复杂的气息。文迪的心绪如同窗外被风吹皱的洱海倒影,明明暗暗,对南风那份深藏的情愫,并未因这场不动声色的“交锋”减弱分毫,反而因目睹她每一个从容的瞬间而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静地压入心底。

侍者撤去主菜盘,换上清口的甜点与茶饮。郭安看了看时间,又瞥了一眼对面兀自调整表情、试图重拾风度的凌娅,率先爽朗开口,语气热络却带着明确的结束意味:

“既然是凌娅小姐自家的餐厅,那自然就不用我们客套相送啦!时候不早了,”他目光扫过林夏和南风,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们几个还有点别的‘安排’。凌娅小姐,今晚多谢款待,这餐厅味道真不赖!那……我们就先撤了?回见?”

他话说得漂亮,把“自家餐厅”抬出来,既捧了凌娅,又彻底堵住了她可能提出的“一起走走”或“再去喝一杯”的后续。那句“别的安排”更是含糊却坚决地划清了界限。

文迪闻声,也礼貌地朝凌娅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却疏离的表情,并未多言一个字。他的姿态明确:礼貌的终结,无需更多寒暄。

南风此刻却轻轻放下了茶杯。她站起身,墨绿色的裙摆如水泻下。在凌娅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她主动走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唇边漾开一个无可挑剔的、社交礼仪式的微笑:

“凌小姐,今晚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在大理玩得愉快。” 她的声音清泠悦耳,态度落落大方,仿佛之前所有的机锋与暗涌都不曾存在。这个主动的道别,并非示好,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一种“我无须与你计较,亦不怕与你再见”的底气。她甚至体贴地补充了一句,“餐厅夜景很美,值得慢慢欣赏。”

林夏几乎在南风起身的同时便已来到她身侧,半步之遥,是一个守护与陪伴的最佳距离。他的目光始终温柔地锁在南风身上,欣赏着她处理这一切的游刃有余,那眼神里有骄傲,有信赖,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归属感。当南风与凌娅虚握手指时,他的手很自然地虚扶在南风的后腰,指尖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料传递,是一个无声却坚实的宣告。

凌娅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看着南风毫无瑕疵的笑容和林夏寸步不离的专注,再感受到郭安话语里的逐客意味和文迪彻底的沉默,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彻头彻尾是个“外人”,甚至是个有些可笑的不速之客。她勉强挤出笑容,与南风握了握手:“……南风小姐太客气了,也祝你们玩得开心。”

四人不再多留,转身离开。郭安走在最前,步伐轻快,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文迪跟在稍后,走过拐角前,终是没忍住,回头极快地望了一眼——南风正微微侧头听林夏说着什么,林夏顺手将不知何时带出来的薄披肩,轻柔地搭在了她裸露的肩上。画面和谐得刺目。文迪迅速转回头,眼底最后一丝微光,悄无声息地黯入深潭。

南风则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她倚在林夏身侧,感受着披肩带来的暖意和身边人沉稳的气息,步履从容地融入餐厅外更深沉的夜色中。洱海的风吹起她披肩的一角,也吹散了身后那场短暂而充满计算的风波。

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旅程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们的“安排”,是彼此,是前方更值得期待的风景。而对于被独自留在华丽餐厅、面对一室残羹与昂贵寂寞的凌娅来说,这个夜晚的滋味,恐怕远非“自家投资”所能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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