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四伯啊!”张学良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将身上的孝服脱下,放置于桌上,整理了一下衣领,才又对汤玉麟开口。“直至今日之前,侄儿我甚至还心存幻想,期望您能在众人面前为我说上几句好话。”
他抬起眼,望向汤玉麟,声音里带着些许自嘲:“怎奈您从热河远道而来,竟是为了看侄儿的笑话。您说,让我该如何安置您呢?”话音落下,他眼皮轻轻一抬,目光瞬间冰冷下来,直直地落在汤玉麟脸上。
“汉卿,你这是要与你四伯翻脸啊!”汤玉麟猛地一拍茶几,茶碗在桌面上跳动,溅出茶水,他霍然起身,满脸皆是被戳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翻脸?”张学良低声一笑,语气中满是戏谑,他缓缓走到汤玉麟跟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副雪白的手套,指尖捏着边缘,朝汤玉麟肩头轻轻弹了弹——好似在掸去什么不值一提的灰尘。“若不是父帅临终前攥着我的手留下遗言,特意嘱咐我要多照顾几个老兄弟中脾气最为暴躁的您。您认为,就凭你们父子在热河所做的那些糟糕之事,我张汉卿会耐着性子与您说这些吗?”
“你……你就不怕热河的兵反叛?”汤玉麟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扬手便朝张学良面门挥拳。
张学良早有防备,手腕一翻便扣住了汤玉麟挥来的右拳,指腹用力掐着对方的腕骨,笑容里带着几分轻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动手,也不知是谁给您的自信。您前脚刚抵达大同,我便让八叔安排人前往热河接手部队了。至于您那两个作恶多端的儿子,我留着给您养老,已然给足了您面子。与您过往所做之事相比,我这已算是仁慈了,对吧?”
他垂着眼看向被张学良紧扣的手,声音越说越缺乏底气:“汉卿啊,话不能如此说。按常理,今日您刚接手大权,多少人等着看您出丑,四伯没在背后落井下石,已然给足了您和您父亲的面子。俗话说得好,各扫门前雪嘛!”
“好了,四伯。”张学良松开手,后退半步,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决绝。“您好歹是我父帅的老兄弟,当着父帅的灵位,我们也不能把事情做绝,总得给您留几分薄面。这样吧——热河您就别回去了,兵也别带了,我让人给您准备一大笔钱,您想去天津租界养老,还是去北平置办产业,都随您心意。从今往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
他说完,缓缓戴好手套,双手交叉一握,目光越过汤玉麟,落在了身后脸色发白的杨宇霆、常荫槐二人身上,声音陡然变冷:“你们俩作何打算?”
杨常二人此刻的心思全在汤玉麟身上,方才那个还敢拍桌叫板的热河王,转眼间就如同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被逐出了战场。这一幕让两人心里直发怵,竟全然没听见张学良的问话。
直至一旁的谭海实在看不下去,大步上前,伸出手轻轻将两人扭向大门口的脑袋扳了过来,压低声音提醒:“少帅在问你们话呢!”
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眼神慌乱地看向张学良。谭海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转述:“少帅问,‘你们俩作何打算?’赶紧回话,少帅没工夫在你们身上耽搁。”
“你不如尽早将我枪毙,何必这般羞辱我!”杨宇霆猛地抬头,朝着张学良怒吼一声,声音里满是不甘。可话还未说完,常荫槐就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触怒张学良的话。
“嘿嘿嘿,少帅,您别听他胡言乱语。”常荫槐强挤出一丝笑容,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显得极为不自然。
他一边用手轻轻拉扯着杨宇霆的衣角,眼神里满是“别冲动”的示意,一边小心翼翼地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少帅,杨总长他是气糊涂了,口不择言。我们跟随老帅多年,对张家、对东北,那都是忠心耿耿,绝无贰心。只是这几日变故太多,还望少帅能给我们些时间缓一缓,好好思量一番。”
张学良看着他恭顺的模样,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呵呵呵,其实你杨宇霆之前有句话说得很对。咱们东北确实三面受敌,而且任何一方都妄图把东北吞并。日本、苏联是外敌,这不必多言;南边的蒋凯绅即便接受我们‘南投’,也不过是想把东北军的力量吸纳过去,为他所用。”
他说着,转身走回刚才的座位坐下,又抬手朝杨常二人示意:“坐下吧,有些话,我们得说清楚。”
两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屁股只沾了半张椅面,身体绷得笔直。
“即便在父帅在世之时,你杨宇霆提出的很多建议都没错。比如整军、修铁路、发展实业,可为何父帅大多没有同意?”张学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杨宇霆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您的设想里,缺少了两个最为关键的要素——地缘,还有时间。”
他顿了顿,指尖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像是在回忆父帅生前的模样:“父帅他自己也曾多次与我提及,‘外敌欺我过甚’。咱们东北的地缘和实力,决定了我们只能往西、往南发展,可自蒋凯绅北伐之后,整个华北的局势就变得更加诡谲了,我们一旦有所行动,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润东兄让人从陕西捎来了信,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安排。”张学良的语气缓和了些,“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父帅也担心我在合并后会被人欺负,所以才暗中开始扩建卫队、肃清内部的异己,还悄悄变卖家产,为我们采购德制武器装备——他做这些,都是为了给我留条后路。”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今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回家收敛财物,跟随我前往陕省养老,往后安安稳稳度过下半辈子;要么,带着那群被部队淘汰的、不安分的人南下,去蒋凯绅那边做卧底。当然,我会给你们一笔丰厚的钱财补助,也会暗中给你们提供支持。你们选哪一个?”
杨宇霆和常荫槐对视一眼,眼里满是诧异与不解。他们原本以为,等待自己的要么是软禁,要么是军法处置,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两个“体面”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