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祭奠时辰将至,雨亭老帅的舅家姨表依次跪拜,关外特有的哭丧调在梁柱间回荡。巳时末刻终于轮到张家子弟,于凤至率女眷抬出亲手缝制的七十二件冬衣,按满族旧俗将衣角在烛火上掠过,轻声念叨“阿玛收寒衣”的古老祝祷。
当张学良接过鎏金帅印时,变故突生。那方重逾千钧的印信在他指间剧烈颤抖,大颗泪珠接连砸在蟠龙印钮上。二十八岁的继承人突然伏地痛哭,嘶哑的哀嚎如孤狼夜泣,指甲在青石地板上划出深深白痕。张作相猛然背过身去,万福麟低头攥裂了军帽帽檐,连最持重的老派官僚都悄悄用袖口擦拭眼角。满堂铁汉在这最原始的血泪迸发前,终于卸下所有伪装,任朔风将灵前长明灯吹得明灭不定。
张学良作为长子的祭礼完成后,弟弟妹妹们和家中的家眷才开始行祭礼,场面哀戚而庄重。
等所有人行祭礼完毕之后,就开始了焚烧纸扎祭品——送灵的仪式,炮响三声、哀乐起!孝子贤孙一边呜吟着,一边焚烧着祭品。这场跨越千里的边塞祭奠,在苍凉的萨满吟唱与晋北朔风中,终于走完所有流程。
当最后一道纸扎的“帅府”被投入烈火,漫天灰烬如同黑雪飘落在古城每个角落,带着无尽的哀思与缅怀。焚烧完成后,三拜九叩方完成送灵仪式。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暗流涌动,预示着未来的风云变幻……
就在最后送灵的过程中,在灵堂西侧的偏厅内,杨宇霆与常荫槐避开人群,凭窗而立。窗外是荒凉的塞外景致,枯草在寒风中伏倒。
“这小六子,倒是会选地方。”杨宇霆冷笑,指尖轻轻敲打着窗棂,“在大同祭奠,阎老西的眼皮子底下,他是觉得这样更安稳?”他今日换上了一身藏青色团花绸缎长袍,外罩黑缎马褂,打扮得如同富商巨贾,与这肃杀的边塞格格不入。
常荫槐推了推金丝眼镜,低声道:“邻葛兄,不可不防。他选择此地,远离奉天,我们的人手布置起来,多有不便。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卢润东那厮,与阎锡山身边的赵戴文等人过从甚密,此番大同之行,怕是早有安排。”
“安排?”杨宇霆嗤笑一声,从袖中摸出那串熟悉的沉香木念珠,不紧不慢地捻动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些许算计,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祭礼一结束,你我便以‘东北五省自治纲要’为凭,当着这么多军政要员的面,看他如何推脱!难道他敢在阎老西的地盘上,对他父亲的老部下动武不成?”话虽如此,他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张学良选择大同,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打乱了他的一些布置。
与此同时,在灵堂后的一间僻静厢房内,卢润东正与匆匆赶来的张作相密谈。
“辅帅,人都到齐了?”卢润东问道,他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水汽氤氲,却并未饮用。
“按你的名单,该来的,一个不少。”张作相脸色凝重,他依旧穿着那身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杨、常的警卫人马,都被阎帅安排在城西的军营,而且安排了三个团看着呢。熙洽带来的那几个吉林、黑省的代表,行踪诡秘,下午还试图与几个蒙古王公的代表接触,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嗯,”卢润东微微颔首,“张景惠、汤玉麟那边什么态度?”
“他?滑头得很,”张作相哼了一声,“老四他只说不添乱不找麻烦,就坐着看戏。反正他带来的警卫营也被阎帅跟杨、常的警卫安排在一起了。无论如何,这次他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我看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是谁占上风只要少不了他的利益,他很乐意坐山观虎斗。老五就……”
“无妨,”卢润东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只要城内不乱,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少帅那边……”
“汉卿那边没甚问题,只是……”张作相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哎,终究是老兄弟一场,我心里多少还念着些香火情分。所以我想着如果能谈还是尽量谈,能不走到那一步尽量不走到那一步。”说完还望着汤玉麟、张景惠待着的东厢房看了两眼,他实在是下不去狠心。
卢润东沉默片刻,缓缓道:“无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辅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有些事情,你没法出手就交给我。今日灵堂,若非你坐镇,局面恐已失控。杨、常、熙那些人,其心已异,非言语可动。”
张作相重重一拳捶在桌上,震得茶碗乱响:“妈了个巴子的!老子跟大元帅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还在穿开裆裤!如今竟敢逼宫?!”他喘了口粗气,压低声音,“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真到了那一刻,老子手里的枪,认得人!”
各方势力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暗中交锋。而灵堂内,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更加汹涌。
谭海依旧以“引魂萨满”的装扮侍立在廊下,但他反穿貂皮坎肩下的腰间,已然插满了弹夹,沉重的毛瑟c96手枪枪柄从皮袄下微微凸出。他目光如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主祭区域的人员。
高福源则混在晋绥军的观礼人群中,他换上了普通士兵的棉军装,帽檐压得很低,但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依然能让人感觉到这不是普通士兵。他的任务,是盯死那几个已知的、与日本关东军有秘密联络的官员。
于凤至带着女眷们退到后堂休息,但她并未真正放松。她以少帅夫人的身份,温言安抚着来自各方的女眷,同时巧妙地探听着口风,尤其是杨宇霆、常荫槐家眷的动向。她注意到,杨宇霆的三姨太和常荫槐的夫人,在祭礼过程中曾数次交换眼神,举止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镇定,这让她心中愈发警惕。
午时三刻,鸣炮一声,开席!结果席上的众人只是埋头吃饭,也不见交头接耳推杯换盏。大家心里都装着事,就只是匆匆的吃完饭,开始往灵堂集结。
就在他们重新整队按照官阶品级或坐或站排列灵堂两侧时,张学良带着自己的弟弟们,由张作相牵引着开始送客。
等张学良将弟弟们安顿好之后,与张作相、卢润东再次进入灵堂后。杨宇霆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恢复了那种矜持而自信的神情。常荫槐则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腋下的文件包,确认那份《东北五省自治纲要》安然无恙。
张学良在卢润东和张作相的陪同下,正坐下刚才灵堂的位置,而灵堂早在他送客之时已经换成一个中堂八仙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