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霆府邸的书房,深掩在奉天城最幽静的胡同尽头。夜已深沉,檀香木书案上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昏黄的光线将杨宇霆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土肥原贤二派来的秘密使者,那位穿着考究中式长衫、却掩不住腰间僵硬轮廓的“商人”,刚刚躬身退去,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高级烟草与危险阴谋混合的气息。
杨宇霆没有立刻起身,他指尖夹着的那份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密函,仿佛有千斤重。函中条件之优厚,许诺之大胆,足以让任何在权力场中稍有野心的人血脉偾张:日本关东军将全力支持他“主持东北大局”,并提供“一切必要之援助”。这已不是暗示,几乎是赤裸裸的拥立。
常荫槐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肥硕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刚才几乎没怎么说话,但那双细眯着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已无需多言。
“砰”的一声轻响,杨宇霆将密函按在了红木桌案上,声音如同浸透了关东的寒冰:“回复土肥原机关长,他的‘美意’,我杨邻葛心领了。但我辈是中国人,东北军政事务,纵有千难万难,也当由我等自行处置,不劳贵国如此‘费心’。” 语气虽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但那“费心”二字咬得极重,拒绝之意,斩钉截铁,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常荫槐适时地冷哼一声,将面前那个装满黄澄澄金条的小皮箱往前一推,翡翠扳指与箱盖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是啊,还请原话转达土肥原先生,我东北虽偏居一隅,却也懂得‘瓜田李下’之嫌。这般厚礼,常某受之有愧,只怕是无福消受。”
使者脸色微变,还想再劝,但看到杨宇霆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只得悻悻收起皮箱,躬身告退。
等这个说客退出书房,杨宇霆怒拍了一下书桌说道:“瀚襄,不能再滞留在奉天了,否则这些个小鬼天天登门恶心人!终有一天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明天收拾收拾,咱们也该启程去张家口了!”
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回了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土肥原贤二正在插花的手微微一颤,竟将一整枝精心修剪的腊梅齐根剪断。白瓷花瓶应声倒地,碎裂声在幽静的和室里显得格外惊心。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瞬间冻结,转而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以及更深层次的惊疑。
“八嘎……杨宇霆、常荫槐,这两个老狐狸,竟然拒绝了?”土肥原踱步到窗前,望着奉天城沉沉的夜色,“张学良究竟许给了他们什么?或者说,他们从张学良的举动里,嗅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巨大利益,乃至风险?” 他绝不相信杨常二人是出于单纯的爱国情操。在土肥原的政治逻辑里,所有的忠诚背后都是价码,所有的拒绝都源于更高的出价或更大的恐惧。张学良这番大规模的“西进演习”,其背后所图,必定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既然上层路线走不通,那就从中下层打开缺口!”土肥原恶狠狠地对手下下令,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冷光,“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我要知道这支军队每一根血管里的流动方向!”
特务机关这部庞大的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加上源源不断的银弹攻势,很快就在庞大的东北军体系中,找到了那些细微的裂痕。目标并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而是那些手握实权、却又并非张学良嫡系、或是对现状不满、或是单纯贪财怕死的中下层军官。人性的弱点,在巨大的诱惑和压力面前,被无限放大。
几个关键位置上的军官,相继被成功拉拢、收买。这些被腐蚀的“毒瘤”,悄然嵌入了西进的洪流之中。他们的破坏行动,悄无声息,却又招招致命:
情报泄露:叛徒们利用职务之便,将部队的番号、精确到小时的行动时间表、物资囤积点的具体位置、防御工事的草图,甚至高级军官会议上的一些猜测和担忧,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尾随的日本特务。这使得日方几乎能像观看沙盘推演一样,实时掌握大军的动向。虽然他们仍无法完全理解张学良“西进”的最终战略意图(大规模移民),但为其可能的军事干预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精准情报支持。
故意拖延:尤其是来自黑龙江省的部队,在一些被收买军官的故意操纵下,行动变得异常迟缓。他们以“车辆故障亟待检修”、“春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士兵长途跋涉需额外休整”等各种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拖延行军速度。这不仅严重打乱了张学良与卢、阎会师的整体时间表,更致命的是,这些掉队的、行动迟缓的部队,无形中成为了整个行军队伍的软肋。一旦日军此时发动进攻,它们将是最容易被分割、包围、乃至首先被吃掉的目标。这种拖延,等于是在将自家的侧翼和后方,主动暴露给虎视眈眈的敌人。
制造混乱:被收买者暗中在士兵和随行眷属中散布谣言:“听说少帅这次是要把咱们这些非嫡系的部队卖给阎锡山换地盘!”“西边赤地千里,根本没粮食,过去就是当苦力修工事!”“日本人已经大军压境,留在东北还能谈判,跟着走死路一条!” 这些精心编织的谣言,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导致军心浮动,士气低落,开小差逃亡的事件时有发生。
破坏物资:极少数胆大妄为者,甚至开始进行小规模的实质性破坏。比如暗中割断运输车辆的油管,在粮草中掺入沙土,损坏关键的通信器材。虽然不敢大规模进行,怕暴露自己,但这些“小动作”累积起来,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进一步迟滞和削弱了队伍的战斗力。
这些来自内部的背叛与侵蚀,给张学良的庞大转移计划带来了巨大的、隐形的困扰和难以估量的风险。行军速度的异常、情报的屡屡泄露、以及抓获的零星日军间谍口中透露出的内部消息,很快就让张学良和荣臻等人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