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看到陆地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艘“华盛顿号”!所有能行动的人,无论学生还是船员,都像潮水般涌向了甲板,挤在船舷边,伸长了脖子,贪婪地望向那海天相接处缓缓浮现的灰绿色轮廓。
“法兰西!是法兰西!” “马赛!我们到了!” “老天爷啊,终于到了……”
狂喜的呼喊、激动的泪水、劫后余生的感慨、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连日来的风暴、血腥、猜忌、恐惧,仿佛都被眼前这片越来越清晰的陆地驱散了。甲板上变成了沸腾的欢乐海洋。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有人兴奋地蹦跳着,有人摘下帽子用力挥舞,有人则只是捂着脸,任凭泪水无声流淌。
悠扬的口琴声不知从哪里响起,很快,更多的人跟着哼唱起来,不成调的歌声在海风中飘荡,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我和李若薇并肩站在顶层甲板的前端,远离下方喧腾的人群。李若薇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她紧紧挽着丈夫的手臂,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异国港湾,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紧绷了三十多个日夜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稍松懈。此时我的脸上也露出了航程中罕见的、真正轻松的笑容。伸手揽住妻子的肩膀,用力握了握。公文包,此刻由张熊大稳稳地提在手中,就站在我们身后半步。
夕阳正在西沉。它将天边堆积的云层染成了无比壮丽的色彩——金红、橘黄、瑰紫……层层叠叠,瑰丽得如同打翻了上帝的调色盘。这绚烂的霞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整个马赛港涂抹上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色。
古老的城堡、教堂的尖顶、鳞次栉比的房屋、繁忙的码头起重机……都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宛如一幅流动的、镶着金边的油画。
“华盛顿号”庞大的船体,在这片辉煌中,如同凯旋的勇士,沉稳而庄严地驶入港口。拖船发出短促的汽笛声,引导着它缓缓靠向指定的泊位。
岸上,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有前来迎接的法国官员和商界代表,有举着牌子的当地留学生组织,更多的是好奇围观的市民。乐队奏响了欢快的迎宾曲,彩旗在晚风中招展。
船,终于稳稳地停靠了。沉重的舷梯被水手们合力放下,哐当一声搭上了坚实的码头。
“卢先生,李夫人,请。”法国外交使节勒庞面带得体的微笑,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身后,是穿着正式礼服、翘首以盼的迎接队伍。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海风吹拂而略显凌乱的衣襟,与李若薇相视一笑,并肩走向舷梯口。宋老驴如同一尊开路的铁塔,率先踏上舷梯,粗壮的手臂微微张开,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庞玉德和杨梅生紧随卢润东夫妇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和舷梯两侧。张熊大则提着至关重要的公文包,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紧跟在卢润东的右后侧,他那魁梧的身躯巧妙地遮挡着来自侧后方的所有视线。
踏下舷梯,踩上马赛码头历经风霜的石板地面,脚下传来久违的、属于陆地的坚实感。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掌声、乐队的演奏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瞬间将他们包围。闪光灯刺目地亮起。杜美领事热情地与卢润东握手,开始为他引荐等候的各界人士。
“卢先生,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法兰西!”“久仰卢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夫人真是光彩照人……”
寒暄,客套,微笑,握手。场面热烈而有序。我保持着从容的风度,一一应对,李若薇也落落大方,仪态优雅。宋老驴和护卫们警惕地围在外圈,将热情的欢迎人群稍稍隔开。
张熊大始终提着公文包,寸步不离。他的位置在我右后侧,正好处于我身体和宋老驴宽阔后背形成的半保护圈内。当我与一位大腹便便的法国商人握手交谈时,一位穿着考究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自称是当地华商代表的中年男子热情地挤上前来,似乎想与我攀谈,手里还拿着一份像是请柬的东西。
“卢先生,鄙人陈世昌,在马赛经营……”
他的靠近有些突兀。宋老驴浓眉一拧,正要上前阻拦。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个穿着码头工人常见蓝色粗布工装、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身材矮小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堆刚卸下、用帆布遮盖的货物阴影中窜出!他的动作迅捷得不像人类,目标明确无比——不是卢润东,而是张熊大手中那个厚实的牛皮公文包!
这袭击者时机拿捏得极准,正是宋老驴被那华商稍稍吸引注意力的刹那,也是我正侧身与人交谈、张熊大视线被前方人头略微阻挡的瞬间!一只戴着脏污线手套的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而狠辣地抓向公文包的提手!速度之快,带起了细微的破空之声!
然而,袭击者低估了张熊大。这个沉默的巨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袭击者身形刚动的刹那,他那双总是低垂看路的小眼睛骤然抬起,精光爆射!他没有试图格挡那只抓来的手,因为那会耽误时间。他的反应是本能般的、千锤百炼的战斗意识——身体如同最稳固的磐石,重心猛地一沉,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石板地上,同时提着公文包的左臂闪电般向内侧(我身后)一收一缩,将公文包紧紧护在肋下!整个动作快如电光石火,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
嗤啦!
袭击者戴着线手套的手指,只来得及在张熊大粗糙的工装外套袖子上刮出几道刺耳的白痕和轻微的撕裂声,便抓了个空!袭击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找死!”
炸雷般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被那华商吸引了半秒注意力的宋老驴,此刻才看清状况,瞬间怒发冲冠!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和力量,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合身就朝着那个一击不中、正欲后退的袭击者猛撞过去!砂钵大的拳头带着恶风,直捣对方心窝!这一下要是打实了,足以让对方胸骨尽碎!
袭击者显然训练有素,反应极快。面对宋老驴这势若奔雷的一撞一拳,他竟不硬接,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地向后一缩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同时借着宋老驴拳风的力量,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目标赫然是旁边那堆覆盖着帆布的货物!
“拦住他!”庞玉德和杨梅生的厉喝声响起。附近的几名护村队员也反应过来,猛扑过去。
但袭击者倒飞的速度太快,眼看就要撞入帆布堆的阴影中。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比所有人更快!是张熊大!他在护住公文包的瞬间,右手已经探入怀中。此刻,在袭击者身体凌空倒飞、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张熊大手腕猛地一抖!
嗖!
一道乌光,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那是半截磨得极其锋利的船用缆绳钢钎!它精准无比地穿透了袭击者右脚的脚踝!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划破了码头的喧嚣!袭击者如同被射中的飞鸟,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随即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鲜血瞬间从他脚踝的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地面。
宋老驴和扑上来的护卫们一拥而上,瞬间将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袭击者死死按住,扯掉他的鸭舌帽和伪装用的络腮胡须——露出了一张因剧痛和绝望而扭曲的、典型的东亚人面孔,眼神怨毒如蛇!
“小鬼子!”宋老驴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整个袭击过程,从发动到结束,不过短短两三秒!快得让周围的欢迎人群和官员们都没完全反应过来。直到袭击者被制服,惨叫声响起,人们才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场面一度混乱。
我在袭击发生的瞬间,已迅速将李若薇护在身后,脸色冷峻如冰。看都没看地上被擒获的袭击者,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张熊大,以及他紧紧护在肋下、毫发无损的牛皮公文包。
“好!”我随即转向一脸惊愕、脸色发白的勒庞领事和其他法国官员,脸上瞬间恢复了从容,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诸位受惊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宵小之徒,妄图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与合作。不足为惧。一点小插曲,不影响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我的镇定,瞬间安抚了混乱的场面。
夕阳的霞光依旧辉煌,将码头的一切都染成温暖的金红。远处的乐队似乎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奏响了欢快的乐章。欢迎的人群在短暂的骚动后,在护卫和警察的维持下,渐渐恢复了秩序。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凛冽。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被拖走的袭击者,扫过惊魂未定的人群,最后投向那沐浴在金色余晖中的古老港口。公文包里的蓝图安然无恙,航程的终点已经抵达,但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马赛港的斜阳,映照着一路的惊涛骇浪,也预示着前路依旧漫长。我握紧了妻子的手,眼神坚定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