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春寒料峭的上海滩,黄浦江上飘着薄雾,外滩的钟声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西北医药公司二期的招股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留给一期原始股东的20%份额很快被各家瓜分完毕——晋商两家占了6%,徽商两家6%,其他五家每家1.6%共计8%。这些老狐狸们动作之快,连我这个董事长都暗自咋舌。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将剩余的15%股份向沪上商界推介时,两拨不速之客接连登门,让原本平静的招股工作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天下午,我正在三楼办公室核对账目,玄真急匆匆推门而入:瘦猴,黄金荣派人递了帖子,说一个时辰后要来拜访。
我手中的钢笔一顿,墨水在账本上洇开一片。这位上海滩的黄老板突然造访,绝非善事。玄真看出我的忧虑,轻声道:我已联系了法租界的高卢买办,他们愿意以军火换药品的协议为筹码,帮我们周旋。
一个时辰后,黄金荣带着八个保镖浩浩荡荡地来到公司。他穿着绸缎马褂,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一进门就操着浓重的上海话笑道:阿拉听说侬这里有好生意,特地来捧场嘛!
玄真不愧是长袖善舞的高手,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到了法租界的军火交易上。当高卢领事亲自打来电话时,我看到黄金荣脸上的横肉明显抖了一下。最终我们以提前拨发3吨药品为条件,换来了这位青帮大佬的高抬贵手。
送别宴设在南京路的杭帮菜馆楼外楼。黄金荣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满嘴油光地说:以后在十里洋场有事体,提我黄某人的名字好使!我强忍厌恶堆着笑脸应承,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这些依附洋人的地头蛇,表面上豪爽义气,背地里不知吸了多少民脂民膏。
黄金荣的风波刚平息没几天,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那日清晨,我正在翻阅华北招股的回复电报,秘书慌张地跑进来:董事长、总经理,宋...宋子文先生的车队到楼下了!
我手中的电报滑落在地。这位国府财神爷可不是个善茬,他的亲临让整栋大楼都紧张起来。玄真匆忙整理着装,吩咐印度侍者准备好雪茄和咖啡。透过落地窗,我看到五辆黑色别克轿车整齐地停在公司门前,保镖们清一色的黑西装、黑礼帽,阵仗、派头甩了黄金荣几条街都不止。
当电梯门打开时,一股浓郁的古龙水味先飘了进来。宋子文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灰色条纹的三件套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微微前突的下颌——典型的地包天,却被他用高傲的神情硬生生拗出了几分威严。
mr. Song,wele to our humble pany!玄真用蹩脚的英语迎上前去,接过他的礼帽和象牙手柄的文明杖。
宋子文微微颔首,目光却直接越过玄真落在我身上。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的冷光,那眼神充满了——居高临下,漠视与蔑视。
我强作镇定,伸出右手:宋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令我难堪的是,宋子文根本没有握手的意思。他径直走到真皮沙发前坐下,翘起二郎腿,从西装内袋掏出镀金烟盒。玄真连忙递上雪茄剪,却被他摆手拒绝:No cigar,I prefer my own cigarettes。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凝固。印度侍者端来的咖啡也被他轻轻推开。
我暗自咬牙,脸上却堆满笑容:宋先生见谅,小地方人没见过多大的世面。不知您今日莅临,有何指教?
宋子文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突然改用纯正的绍兴话说道:侬格小公司搞得蛮有声色嘛!阿拉今朝来,就看看侬个药厂是怎么个事?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知道我再心急今天这事儿也不会善了,于是我就很快镇定下来,慢条斯理地拿过来一支雪茄点燃,抽了一口过口回味再吐出。我尽力的笑着放低姿态说道:“宋先生,您居然对我这个小药厂的招股有兴趣,我真是倍感荣幸。您要是看得上眼,尽管开口。若有要求,莫敢不从!”
宋子文的面色如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一丝涟漪,然后又迅速恢复如初。但就是这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却如同闪电般被我敏锐地捕捉到,我深知自己刚才的表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这一丝惊诧,只不过没想到我这西北乡下来的土包子居然还有这处变不惊和快速应变的能力。
他一上来便如那冰山一般,给我一个居高临下、不近人情的样子,无非是想给我施压,让我自乱阵脚,这在后世是常见的商业手段,我就见怪不怪了。
他突然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疯狂大笑着说道:“哈哈哈...well,well,Very good!真没想到卢老板这么年轻,居然有如此气魄,不愧是能在十里洋场快速筹措到千万大洋的卢老板,看来你们西北的黄土高坡也出高人啊!”笑声震得落地窗嗡嗡响。
“岂敢岂敢,您真是谬赞了!小可不过是想为国家尽绵薄之力罢了。之所以选择医药行业,也是看中了它既能实业兴国,又能福泽万民。西北偏僻,穷且荒凉,但资源丰富。我一心想着学业有成后为家乡父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之余,顺便赚点小钱而已……咱们的药企在欧、美、日的大企业夹缝中艰难求生,要想成为参天大树不易啊?所以宋少爷能屈尊来我这里洽谈投资,我真是感激涕零,希望后续宋少能多多扶持关照啊!好让这颗小苗苗早日成为惠泽万民的参天大树!”我佯装不懂他的嘲笑和挖苦,一味地求照拂求捧场。
我话声落,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时,他猛地将半截香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站起身来整理西装:time is money,我就直说了。我听说你这次总共外放了49%的股份,我也不欺负人,真金白银跟你换。既然20%已经被这边的股东们分掉了也就算了,你留给华北招股的14%如果还没分完就都给我留着,另外最后得15%我全要了,你给安排一下,这不会为难你吧?”不等我回应,他继续道:“其二,国内外的药品销售跟我也没关系,甚至我还可以给你点指引。只要给我的分红给到位就行,供给国府的药价低于市价两成,国府这边的事情我帮你搞定。否则,谁也护不住你!!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拳打在我胸口。我强撑着笑容:宋先生的要求,我们一定慎重考虑。不过华北那边的股份已经……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宋子文打断我的话,从侍者手中接过礼帽,my assistant会来办理手续。Remember,在上海滩,没有我的approval,你们的药连黄浦江都过不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玄真像两个跟班似的追到电梯口,直到那傲慢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回到办公室,玄真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完了,咱们这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啊!老宋家这是要明抢啊!
我不自信的说道:“玄真,他还不至于吧!”
“好了,瘦猴。咱们抓紧善后吧!你给大帅那边发个电报,问一下北边还剩下几多股份?我去给老周他们几个解释一下,都是咱们惹不起大爷啊!”说完拿起大衣就往外走。
我只能回到大班台那里,拿起电话给家里拨过去,接电话的是熊大:“熊大,你嫂子呢?好……让她来接个电话!”过了一会儿若薇从楼上下来了,接过电话气喘吁吁地问:“啥事?说吧!”
“你给大帅府发个电报,其一询问一下华北那边的招股进展如何?还剩多少?其二了解北边之事推进状况,有无需要我们帮衬之处?这事时不我待,任务艰巨,若再拖延,恐凯绅狗急跳墙,使出旁门左道。另外给家里老刘发个电报,告知国府宋子文今日前来,欲入股药厂。此事他势在必得,且协大势逼人,我们的力量无法阻拦此事落地。故而家中有些物件,需他妥善藏匿,万不可让他人暗中得手,将我们的研究成果全盘截获。如此,我们后续所有计划皆成泡影。”我说完之后让她再复述一遍,无误后再发电报回陕。
挂断电话后,我瘫坐在真皮转椅里,望着窗外黄浦江上往来如梭的外国商船。宋子文那夹杂英文的绍兴话仍在耳边回响,他那地包天的下巴扬起的角度,都透着不容反抗的傲慢。
窗外,暮色中的上海滩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座不夜城的每一盏灯光背后,都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而我们,不过是这盘大棋局中一颗刚刚引起注意的小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