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区的霉味钻进鼻腔时，王奕攥着口袋里的苍术粉包，指节泛白得像浸了水的棉花。那布包是李婆婆缝的，粗麻布面上绣着株小小的艾草，此刻被她攥得变了形，草药的苦香混着仓库特有的霉味，在鼻尖缠成股说不清的味道。
上周在学校后墙根，婷婷的红绳从校服袖口滑出来，银铃铛在阳光下转了个圈，内侧刻着的“安”字闪了一下。就这一下，王奕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了。全国失踪儿童数据库里，那个和婷婷眉眼相似的女孩照片上，铃铛内侧同样刻着“安”字，连笔画的倾斜角度都分毫不差，像同一个银匠用刻刀反复描摹过。
“一一，站远一点。”王卫国把牛皮资料袋递给二叔王建军时，低声叮嘱，手掌在她头顶按了按。王奕没动，眼睛像被磁石吸住，黏在仓库角落的麻袋上。那些麻袋堆得像座歪歪扭扭的小山，黄麻纤维被磨得发亮，袋口扎着的麻绳松了半截，露出里面发着潮黄的谷粒，颗颗黏在一起，和奶奶沈青禾说的“发霉粮食”一个模样。“黄曲霉就爱躲在这种谷粒里，肉眼看不出来，却比蛇蝎还毒”。
“二叔，这米能喂鸽子吗？”她突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像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果糖，甜得有点发僵。王建军正和爸爸说着什么，闻言愣了愣，脚在麻袋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瞎闹什么，这是饲料，喂猪的。”转身时，他手腕上的镀金表链勾住麻袋绳，一枚银铃铛“当啷”掉在地上，在水泥地上滚了半圈，正好停在王奕脚边。
铃铛表面被磨得发亮，内侧的“安”字刻痕里卡着点灰，边缘有个月牙形的豁口。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磕掉了一块。王奕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裤缝上悄悄蹭了蹭汗。数据库里的女孩照片放大到最大时，铃铛边缘同样有这么个豁口，位置、形状，分毫不差。
“二叔的铃铛真好看。”她弯腰去捡，指尖故意在豁口处蹭了蹭，冰凉的金属触感像块冰，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能借我玩会儿吗？婷婷也有个差不多的，我想比一比谁的更亮。”
王建军的脸色“唰”地变了，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把抢过铃铛塞进裤兜，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小孩子别乱碰大人东西。”他拽着王卫国往办公室走，嗓门突然提得很高，“哥，你跟我来，这批货的清单我得跟你对对。”办公室的门没关严，留着道缝，漏出几句含糊的话，像被捂住嘴的人在哼唧：“……那批‘货’再不走，警察该查到这儿了……上周西边仓库就被抄了”
“货”？王奕的手指抠进掌心，指甲嵌进肉里也没觉得疼。她悄悄往后退，贴着墙根挪到仓库后墙，那里有个拳头大的破洞，是上周她借口找丢失的跳绳时发现的。洞外长着丛野蒿，绿油油的叶子正好挡住视线，从里面往外看，能把仓库后半截看得一清二楚。
她扒开蒿草往里看，心脏“咚咚”撞着肋骨。麻袋堆后面露出半张破布，蓝底白花，上面绣着朵小雏菊，花瓣的针脚有点歪。和女孩失踪前穿的连衣裙照片对比过无数次，那朵雏菊的针脚就是这么歪的，像是绣到一半被人催着赶工。
“你在这儿干什么？”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声音粗得像砂纸磨木头。王奕猛地转身，看见个络腮胡男人，黑t恤的领口沾着油垢，眼里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虫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找我二叔拿文件。”她攥紧口袋里的银针，奶奶说这针用艾草汁泡了三天，针尖淬着点药性，扎在人身上又麻又疼，“他让我在这儿等。”说话时，她的目光飞快扫过男人的腰。那里别着把折叠刀，黑色的刀鞘露出半截，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嘴角的疤拧成条蜈蚣：“王建军的侄女？跟你叔一样，眼睛挺尖。”转身走时，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王奕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仓库墙上，疼得她倒吸口冷气，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
办公室的门“吱呀”开了，王卫国出来时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紧的弦。“走了。”他拉起王奕的手，掌心烫得吓人，像是揣了块烙铁。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车里的收音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正放着首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欢快的调子像根针，扎得车厢里的气氛格外沉。
快到家时，王奕突然说：“爸，我听见他们说‘货’，还看见绣雏菊的破布了。”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片谷粒，是刚才趁王建军和爸爸说话时，假装捡石头偷偷抓的，“这米发霉了，李姨说有毒，她给我的药粉碰到会变蓝。”
王卫国的车猛地停在路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后视镜里，他的眼睛红得像要出血，指节握着方向盘，用力得发白。“明天开始，学格斗。”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学最狠的那种，能把人瞬间撂倒的那种。”
格斗馆的橡胶垫子被汗水浸得发黏，踩上去“滋滋”响。王奕的侧踹踢在沙袋上，发出“嘭”的闷响，震得脚趾发麻，小腿肌肉像被绳子勒着疼。教练在旁边吹着哨子：“腰再送点！想象沙袋是抢你糖的坏蛋！”
她想象不出来。她只能想象婷婷说起姐姐时，攥着红绳的手指发白，指节都在抖；想象数据库里女孩的照片，笑容被“失踪”两个字划得稀碎，像张被揉过的纸；想象那个络腮胡男人后腰的刀，闪着冷光，像是随时会出鞘。每想一次，出脚就更狠一分，沙袋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铁链撞击的声音在馆里回荡，像在替她喊疼。
练到第七天，她能在十秒内锁住教练的胳膊了。教练是个体重两百斤的退役武警，被她用“十字固”锁得动弹不得，拍着垫子认输时，笑着拍她的背：“丫头，你这不是学格斗，是学拼命。”王奕没笑，只是把缠在手上的绷带再缠紧些，白色的绷带已经被汗水浸成了淡黄色，边缘磨出了毛边。明天，要去仓库“还文件”，爸爸说，二叔肯定会露出马脚。
第二天下午，王奕跟着爸爸进仓库时，口袋里揣着三样东西：淬了艾草汁的银针藏在袖口，李婆婆给的解毒粉装在小玻璃管里，爸爸教她用的微型录音笔别在衣领内侧，开关早就打开了，红色的指示灯闪着微弱的光。二叔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看见她们，手忙脚乱地挂了，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又来了？”
“爸说落了份清单。”王奕说着，眼睛像扫描仪一样飞快地扫过仓库。麻袋少了一半，露出的地面上有拖痕，墙角多了个铁笼，用帆布盖着，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动。
“在桌上，自己拿。”王建军的目光总往她口袋瞟，像在找什么东西。王奕走过去拿清单，故意手一歪，把玻璃管里的解毒粉撒在桌角的谷粒上。粉末瞬间变蓝，像朵炸开的小蓝花，在黄澄澄的谷粒上格外扎眼。
“二叔，这米真有毒。”她仰头看他，眼神干净得像刚落的雪，“奶奶说，藏毒的人，心也是黑的，连老天爷都看得清。”王建军的脸猛地涨红，像被泼了桶开水，扬手就要打过来。王卫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冷得像冰：“你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铁笼里传来“哐当”一声，帆布被顶开个角，露出双眼睛。又大又亮，瞳孔因为惊恐缩得很小，像受惊的小鹿。王奕的呼吸瞬间停了，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和婷婷笑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