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秋,一支由十二人组成的吐蕃使团自青唐城出发,沿唐蕃古道东行,历时两月余,于十月末抵达汴京。使团首座是个三十出头的红衣喇嘛,法号多吉坚赞,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额间有一点朱砂痣,手持鎏金转经筒,行走间步履沉稳,显然身怀上乘武功。他是吐蕃国师鸠摩罗什座下三弟子,也是近年来密宗年轻一辈中名声最响的人物。
使团递交的国书言辞恭敬,言称吐蕃使者吐蕃赞普仰慕中原文化,特遣使团前来学习佛法经典、医学历算,并进献雪山灵芝、牦牛角、天珠等贡品,愿与大宋永结友邻之好。礼部官员查验文书贡品无误,上报朝廷,三日后获准觐见。
紫宸殿朝会上,多吉坚赞率使团成员行三拜九叩之礼,呈上国书贡礼,又献上一卷以金粉书写的《大藏经》选段,以示虔诚。赵匡胤端坐御座,目光扫过这位吐蕃高僧,心中微动。他虽不通佛法,但眼力何等毒辣,一眼便看出这喇嘛太阳穴微隆,呼吸绵长深远,内功修为至少已臻一流境界。再观其身后十一名随从,个个身形挺拔,眼神锐利,显然也都不是寻常僧侣。
“贵使远道而来,辛苦了。”赵匡胤缓缓开口,“朕闻吐蕃佛法昌盛,密宗传承源远流长。此番文化交流,实乃两国之幸。礼部要好生接待,不可怠慢。”
多吉坚赞合十躬身,以略显生硬但清晰的汉话答道:“陛下隆恩,小僧感念。吐蕃僻处西陲,文化浅薄,此番东来,一为朝觐天朝上国,二为求取真经,三则……”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御座,“家师鸠摩罗什大师托小僧向陛下问安,并有一言转达。”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鸠摩罗什之名,中原武林无人不知。几年前此人东来,连败少林两大高僧,最后被路经少林寺的逍遥子轻松逼退。那一战后,密宗武学在中原声名大振,也令中原武林颜面扫地。如今他的弟子前来,只怕不是单纯的文化交流这么简单。
赵匡胤神色不变:“国师有何指教?”
多吉坚赞从怀中取出一封以蜜蜡封口的信函,由内侍转呈御前。赵匡胤拆开一看,信是梵汉双语所书,内容倒是客气,先是问候,接着表达对中原武学的敬佩,最后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允许使团前往中原各名刹古寺参访学习,特别是少林寺——鸠摩罗什当年在少林与逍遥子论武,受益匪浅,如今派弟子前来,希望能再续前缘,深入探讨佛法武学。
“参访学习,本是好事。”赵匡胤放下信函,目光如电,“只是少林乃佛门清净地,武林重地,若贵使团中人人如贵使这般身怀绝技,只怕会惊扰僧众修行。”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你们这使团里高手太多,去少林恐怕不是单纯参访。
多吉坚赞神色不变:“陛下明鉴。小僧等人确习得些许防身之术,然此来只为求法,绝无他意。家师有言,若蒙允许,可使团中仅小僧与两名译经僧入寺,其余人等皆在寺外等候。”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便显得小气了。赵匡胤沉吟片刻,点头准奏:“既如此,便依国师所言。礼部安排行程,派人陪同前往。”
“谢陛下恩典。”多吉坚赞躬身再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使团在汴京停留半月,期间参观了国子监、大相国寺、太医局等处,举止恭谨,谈吐得体,确实像是真心来学习的。但赵匡胤却不敢大意,密令武德司派人暗中监视。监视的结果是:使团白天规规矩矩,夜间却时有人员悄悄外出,与汴京一些西域商人、江湖人士接触,虽然每次时间不长,也未见传递什么具体物品,但行迹可疑。
更让赵匡胤在意的是,多吉坚赞曾两次求见,请教武学问题。一次问及内力修炼中“气贯周身”与“气守丹田”的取舍,一次问及外家功夫如何由外而内、练出真气。这些问题看似平常,但赵匡胤何等人物,一听便知这喇嘛在武学上的造诣已颇深,所问皆是他自己修炼中遇到的瓶颈所在。
“吐蕃密宗,果然不容小觑。”赵匡胤在武德殿中对曹彬说道,“这多吉坚赞的武功,只怕不逊当年鸠摩罗什多少。他此番东来,所谓文化交流是假,窥探我中原虚实、特别是武林动向是真。”
曹彬皱眉:“陛下,可要限制他们的行程?”
“不必。”赵匡胤摇头,“让他们看。正好也让他们知道,我大宋国势日盛,武林能人辈出,不是他们可以轻侮的。”
十一月上旬,使团在礼部官员陪同下,启程前往少林。多吉坚赞果然只带了两个年老译经僧入寺,其余九名武僧在少室山下小镇住下,每日诵经练武,并无异动。
少林寺山门前,方丈灵德大师率达摩院首座灵门、罗汉堂首座灵寂等一众高僧迎接。老方丈须眉皆白,面容慈和,见到多吉坚赞,合十行礼:“贵使远来辛苦。”
多吉坚赞恭敬还礼:“不敢当。小僧奉师命前来,一为朝拜禅宗祖庭,二为求教佛法武学,还望大师不吝赐教。”
入寺后,使团被安置在客舍。按照安排,前三日参观寺内建筑,听讲佛法;后三日可入藏经阁阅览经卷;最后三日,若有武学上的疑问,可与达摩院高僧探讨。
前两日相安无事。多吉坚赞表现得极为谦恭,对少林历史、建筑、佛像都表现出浓厚兴趣,问的问题也都在佛法范畴内。但到了第三日午后,在参观达摩洞时,他忽然问了一句:“听闻几年前,家师曾在此处与逍遥先生论武,被逍遥先生轻松逼退。不知如今逍遥先生何在?小僧可否有幸拜见?”
陪同的灵门大师眼中精光一闪,淡淡道:“逍遥先生行踪不定,云游四海,已多年未至少林。至于当年论武之事,不过是两位高人切磋印证,谈不上胜负。”
多吉坚赞点头称是,不再多问。但灵门却知道,这喇嘛开始露出真实意图了。
果然,第六日,在藏经阁阅览经卷时,多吉坚赞看似随意地与看守经阁的老僧攀谈,话题渐渐引向中原武林近年来的动向。老僧是戒律院出身,口风极紧,只说些江湖传闻,重要的一概不提。但多吉坚赞何等机敏,从老僧避而不谈的几个话题中,已嗅出不寻常的气息。
尤其是当提到“华山”二字时,老僧明显顿了顿,随即岔开话题。多吉坚赞记在心里。
第七日,按约定是武学探讨。达摩院演武场上,灵门大师与多吉坚赞相对而立。寺中不少武僧前来围观,都想看看这吐蕃高僧的深浅。
“贵使远来是客,请先出手。”灵门大师单手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吉坚赞也不客气,合十行礼后,身形忽然一晃,如轻烟般飘至灵门身前,右手五指成爪,直抓对方肩井穴。这一招快如闪电,爪风凌厉,正是密宗“大擒拿手”的起手式。
灵门大师不退不避,待爪风及体前三寸,忽然侧身,左掌如刀,斜切对方腕脉。这一下看似简单,实则时机、角度、力道都妙到毫巅,正是少林“般若掌”中的“金刚切玉”。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后三步。
“大师好掌法。”多吉坚赞赞道,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他这一爪用了七成功力,寻常高手绝难轻易化解,这老僧却举重若轻,少林武学果然深不可测。
“贵使的擒拿手也颇为精妙。”灵门大师面色不变,“再来。”
接下来半个时辰,两人切磋了拳法、掌法、指法、腿法。多吉坚赞将密宗武学展现得淋漓尽致,“火焰刀”掌风灼热,“大手印”刚猛无俦,“瑜伽身法”柔韧诡异。而灵门大师则以少林七十二绝技应对,“龙爪手”对“大擒拿手”,“无相劫指”对“金刚指”,“如影随形腿”对“幻身步”,见招拆招,稳如泰山。
围观武僧看得目眩神迷,他们许多人是第一次见识密宗武学,果然与中原武功路数大不相同,诡异狠辣处犹有过之。而灵门大师能将之一一化解,更显少林武学博大精深。
三百招后,多吉坚赞忽然收招退后,合十道:“大师武功高深,小僧佩服。今日切磋,受益匪浅。”
灵门大师也收势回礼:“贵使武功已臻一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真是友好的武学交流。但彼此心中都明白,刚才的切磋,多吉坚赞至少隐藏了三成实力,而灵门大师也未尽全力。这场较量,与其说是切磋,不如说是试探。
当夜,多吉坚赞在客舍禅房中静坐,心中反复回想白日所见。灵门大师的武功确实高深,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切磋时从围观僧众中隐约听到的几句低语——似乎是关于“华山”、“逍遥先生”、“两年之约”之类的片段。虽然听得不真切,但结合之前老僧的异常反应,他几乎可以肯定,中原武林近期将有一场重要集会,而地点很可能在华山。
他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准备返程后禀报师尊。
三日后,使团离开少林,返回汴京。临行前,多吉坚赞再次求见灵德方丈,奉上一串加持过的天珠作为谢礼,并恳请方丈若有闲暇,可往吐蕃讲经传法。灵德大师收下礼物,客套几句,亲自送他们出山门。
使团走后,灵德大师回到方丈禅院,灵门、灵寂已在等候。
“这喇嘛如何?”灵德大师问。
“武功已臻一流,心思深沉。”灵门大师沉声道,“他白日与我切磋,夜间却曾两次试图潜入后山禁地,都被巡夜弟子发现后佯装迷路。虽未得逞,但其意不善。”
灵寂大师接道:“更可疑的是,他离寺前曾私下打听华山之事。虽然问得隐晦,但意图明显。”
灵德大师捻动佛珠,缓缓道:“鸠摩罗什派他前来,恐怕不只是文化交流那么简单。两年前逍遥先生来信提及,吐蕃密宗对‘破碎虚空’之说也颇有研究,只是路数与我中原不同。如今看来,他们对此事的关注,恐怕超出我们的预料。”
“方丈的意思是……”灵门大师皱眉。
“两年后华山之约,务必加倍小心。”灵德大师望向西方,“吐蕃、辽国,乃至西域诸国,恐怕都会有所动作。破碎虚空之秘,诱惑太大了。”
秋风起,少室山黄叶纷飞。而在万里之外的吐蕃逻些城,大昭寺深处的密室里,鸠摩罗什缓缓睁开双眼。这位年过六旬的密宗高僧面容枯瘦,双目却亮如寒星。他面前的水晶钵中,清水无风自动,泛起圈圈涟漪,映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华山、古松、三个模糊的人影。
“时机将至……”老僧喃喃自语,声音如金属摩擦,“中原三道,殊途同归。我密宗一脉,岂能缺席?”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古卷。卷首以古梵文写着:《虚空藏菩萨本愿经·破界篇》。这是密宗世代秘传的经典,据说记载着突破世间束缚、抵达彼岸的法门。千年来,无人练成。但如今,中原三人已走到门前,这让他看到了希望。
也许,东西武学的碰撞与融合,才是打开那扇门的真正钥匙。
鸠摩罗什重新闭上眼,密室中只余悠长的呼吸声,与水晶钵中永不停止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