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八年冬,大理羊苴咩城飘起了细雨。这雨与北方的雪不同,细密绵软,打在苍山石砌的宫殿屋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食叶。段思平站在紫宸殿的回廊下,望着庭院里那几株茶花。雨水洗过的花瓣愈发娇艳,红的像血,白的像玉,在这南国冬日里绽放着不合时宜的生机。
他在大理已停留三月有余。这期间,他每日辰时到武库,为段素顺和挑选出的十二名段氏子弟讲解一阳指精要,午后独自在静室参悟武学,傍晚时分则常登临五华楼,眺望洱海苍山。日子过得平静如水,但他心中知道,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太久。武道之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已经在这个境界停留了三年——自三年前在华山论道有所悟后,便再难寸进。
雨渐渐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金箭般射下,在湿润的空气中形成一道淡淡的虹。段思平正要转身回殿,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西北天际。
那里,一个黑点正急速飞来。
初时还远,转眼间已至宫城上空。那是一只青羽大鸟,翼展足有六尺,喙如金钩,目似寒星。它盘旋三周,长鸣一声,声音清越穿云,竟压过了宫中的钟鼓声。侍卫们纷纷张弓搭箭,段思平却抬手制止:“且慢。”
那青鸟似乎认得他,俯冲而下,稳稳落在回廊栏杆上。它右足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竹筒以蜡密封,筒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段思平一眼认出,那是逍遥子特有的标记——云纹暗合八卦方位,唯有懂得其中玄机之人,才知如何开启。
他上前取下竹筒,青鸟展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又向西北方飞去,很快消失在苍山云雾之中。
段思平持筒回到殿内,屏退左右。他在案前坐下,仔细端详这个不过三寸长的竹筒。筒身温润如玉,显然不是凡竹所制。他按照云纹指示的方位,以指尖轻轻按压筒上三处——乾位、坤位、巽位,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竹筒从中裂开,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
绢是冰蚕丝织成,展开后长一尺,宽半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字迹飘逸灵动,如行云流水,正是逍遥子的手笔。但这还不是最奇的——当段思平将素绢完全展开,平铺于案上时,那些墨字竟微微发亮,仿佛有生命般在绢上流动。更妙的是,字迹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光线角度不同,显现出不同的层次和内容。
这已不是寻常书信,而是融入了道家秘术与绝世内功的传讯之法。
段思平定睛细看。开篇是几句问候:
“段兄如晤:自华山一别,三载矣。闻兄归大理,传道解惑,此乃段氏之幸,武道之幸。弟于天山观星三载,偶有所得,不敢独专,特书此绢,与兄共参。”
接下来,便进入了正题。逍遥子的文字玄奥精深,却又条理分明:
“吾辈所求‘破碎虚空’之境,究其本质,乃是以凡人之躯,突破天地桎梏。此中关隘有二:一曰能量,二曰精神。”
“能量之说,段兄当已明了。我等习武之人,内力修为至化境,体内真气如长江大河,生生不息。然此仅为人身小天地之能量。欲破虚空,需引动天地大能量——日月星辰之光,山川河海之气,风云雷电之力,皆可为我所用。”
段思平看到此处,微微颔首。这正是他五年来思考的方向。内力修为再深,终究有极限;唯有天人合一,借天地之力,方有可能突破那层看不见的屏障。他在昆仑山巅尝试引动天地之气时,便隐隐感受到了那种浩瀚无边的力量,只是如何引动、如何驾驭,尚不得法门。
素绢上的字迹流转,显出了逍遥子的推算:
“弟观星三载,察日月运行之轨,星辰分布之序,偶得一法:人身三百六十五穴,暗合周天之数。若能将穴位与星辰对应,以内力为引,或可建立人身小天地与宇宙大天地之联系。然此非易事,需对自身经脉穴位了如指掌,更需精神力高度集中,稍有差池,经脉尽碎。”
段思平神色凝重。逍遥子这想法可谓胆大至极,但也危险至极。将人身穴位与星辰对应,以内力沟通天地,这已超出了寻常武学的范畴。但细想之下,却又有其道理——道家早有“人身一小天地”之说,若真能内外相应,或许真能打开那扇门。
他继续往下看。素绢上的文字又变,这次显现的是具体的推算数据:
“据弟推算,引动天地能量所需之内力底线,约为常人百年修为之总和。段兄与弟修为相当,赵兄弟稍逊半筹,然若得法,或可达此阈值。”
“另,能量引动之时机亦至关重要。弟观天象,每三十六年,北斗七星与北极星成一直线,天地磁场最盛;每六十年,五星连珠,宇宙能量最为活跃。下一个五星连珠之期,在六年后。下一个北斗北极成线之期,在十二年后。此二时,乃最佳时机。”
段思平心中计算。六年,十二年……以他们三人的修为和年龄,都等得到。但逍遥子特意提及,显然是在暗示什么。
接下来是关于精神境界的论述:
“能量虽足,若无相应精神境界驾驭,亦如孩童持利刃,未伤敌先伤己。弟以为,破虚空所需之精神境界,非是寻常‘心无杂念’,而是‘天人合一’之极致——忘我,忘物,忘天地,乃至忘‘忘’本身。”
“此境界难以言传,弟仅能以比喻言之:譬如观水。初时见水是水,此凡夫境界;继而见水非水,此智者境界;再而见水仍是水,然知其所从来,明其所将往,此觉者境界;最终,水我两忘,无分彼此,此或近‘合一’之境。”
段思平沉吟良久。逍遥子这番话,与他这些年的感悟不谋而合。武道至高境界,确实已超越了招式、内力这些有形之物,关乎心性,关乎对天地至理的领悟。他在苍山洱海间静坐时,也曾有过类似的体验——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与山水融为一体,物我两忘。
但那种状态可遇不可求,如何稳定达到,又如何在那样的状态下引动天地能量、突破虚空,仍是未解之谜。
素绢上的文字继续显现,这次是逍遥子的一些猜测和疑问:
“段兄,弟有一疑久存于心:破碎虚空之后,究竟是何光景?是抵达另一重天地,还是化为虚无,回归本源?道家典籍有‘飞升’之说,佛门经典言‘涅盘’之境,儒家先贤讲‘天人合一’。三者所言,是否同一事?”
“弟尝思之,或许所谓破碎虚空,并非去往某处,而是突破现有认知之局限。譬如井蛙观天,以为天如井口大;及至跃出井外,方知天地广阔。然井外仍有更大天地乎?若跃出井外之蛙再跃,是否又能见新天?”
这段文字之后,逍遥子笔锋一转,写下了他最新的一次尝试:
“去岁冬至,弟于天山绝顶设坛,以周天星辰大阵汇聚天地之气,尝试引一丝星辰之力入体。初时甚顺,觉体内真气与星辰之力交融,修为暴涨三成有余。然持续一炷香后,忽感心神震荡,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脑中嘶吼,眼前幻象丛生。弟急收功调息,三日后方复。此次尝试虽未成功,却证实两点:其一,引动天地能量确有可能;其二,若无足够精神修为驾驭,必遭反噬。”
看到此处,段思平不禁为老友捏了把汗。逍遥子行事向来胆大,这样的尝试危险至极,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形神俱灭的下场。但他也理解,武道之途本就是逆天而行,不敢冒险,便永远无法突破。
书信的最后部分,逍遥子提出了一个建议:
“段兄,弟以为,单凭一人之力,欲破虚空难如登天。不若约定时日,三人齐聚,各展所长,共参此道。弟已传书赵兄弟,邀其两年后华山一会。届时段兄若愿来,弟当扫榻以待。”
“又及:此次传讯所用青鸟,乃弟以特殊法门驯养,可日行三千里,且能识人气息。段兄若有回信,可系于此鸟足上,它自会寻弟。”
文字至此结束。素绢上的光芒渐渐黯淡,那些流动的字迹也固定下来,恢复成普通的墨迹。但段思平知道,这绢上还藏着更深层的信息——逍遥子在信中提及的“周天星辰大阵”的布设之法、“穴位与星辰对应”的详细推算,必然以密文形式隐藏其中,需要特殊方法才能解读。
他将素绢小心卷起,收入怀中。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夕阳从云层后露出半边脸,将苍山十九峰染成金色。洱海的水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
段思平走到窗前,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万水千山,是天山缥缈峰,是逍遥子现在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会去。不仅为破碎虚空之秘,也为那份肝胆相照的兄弟情谊。这世间能与他论道的人不多,逍遥子是一个,赵匡胤是一个。三人虽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一个求天道,一个求武道,一个求王道——但最终的目标,或许都是超越凡俗,触摸那不可知的境界。
只是……他想起赵匡胤肩上的担子。那位兄弟是大宋皇帝,身系天下苍生,能否放下一切,来赴这两年之约?
段思平轻轻叹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强求不得。他能做的,只是继续走自己的路,在约定之日抵达华山。至于赵匡胤来或不来,那是他的选择。
夜幕降临,宫灯渐次亮起。段思平回到案前,铺纸研墨,开始给逍遥子写回信。他要告诉老友,两年之约,他必赴;还要与逍遥子探讨几个武学上的疑问,以及……关于那“五星连珠”和“北斗北极成线”两个时机的思考。
笔尖在纸上滑动,墨迹渐干。殿外,那只青鸟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静静立在廊下,金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守望。守望这三个人,如何在这纷扰的世间,追寻那条通往天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