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八年春，汴京皇宫紫宸殿。
殿内金砖铺地，蟠龙柱矗立如林，晨光从高大的棂花窗格斜射而入，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绯紫青绿的官袍如彩云铺展，笏板如林，肃穆无声。自南唐归降、吴越纳土以来，这是大宋朝堂第一次举行如此规模的大朝会。
赵匡胤端坐御座之上，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腰系金玉带。他的面容比数年前更为沉毅，眼角添了几道细纹，那是日夜操劳天下事留下的痕迹。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时，依然锐利如昔，只是深处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倦意——那是扫平诸国、肃清内患后的疲惫，也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礼官唱喏，朝会开始。先议北方边务：辽国萧挞凛陈兵幽燕，虽无大举南侵之象，却频频遣小股骑兵袭扰边境；北汉刘继元据守太原，倚仗契丹为援，负隅顽抗。再议南方新政：新附之地需派遣能吏安抚，恢复生产，整饬吏治。又议漕运水利、科举取士、钱法改制……桩桩件件，井然有序。
待到诸事议毕，殿中忽然安静下来。群臣彼此交换眼色，似在等待什么。终于，左仆射、同平章事赵普手持玉笏，缓步出列。
“臣有本奏。”赵普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陛下自践祚以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十余载之间，平荆湖、定后蜀、收南汉、克南唐、纳吴越，天下几归一统，海内晏然，百姓安居。此乃不世之功，远超汉武唐宗。臣等愚见，当择吉日，行封禅大典，告成功于天地，彰伟业于万世。”
话音甫落，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礼部尚书出列，引经据典：“《史记·封禅书》载，古者封泰山而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自秦皇汉武以降，凡有大功于天下者，皆行此礼。今陛下功德巍巍，正宜登山封天，降地禅梁，以应天命。”
工部侍郎接着奏道：“臣已查考旧制，封禅所需仪仗、祭器、行宫，皆可筹备。泰山道途，亦可发民夫整修，三个月内必能畅通。”
户部官员亦言：“国库充盈，仓廪丰实，足以支应封禅之费。”
一时间，殿中群情激昂。这些文武大臣多数追随赵匡胤多年，亲历了从乱世到治世的艰辛过程。如今眼见天下将定，四海升平，自然渴望见证这千古盛典——不仅为彰显君王功业，也为标榜自己辅佐之功，青史留名。
赵匡胤静静听着，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叩击。那扶手是紫檀木所制，雕刻着云龙纹，龙鳞的凹凸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的目光越过群臣头顶，望向殿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封禅……告天……他想起七日前圜丘祭天时那场刺杀，想起那些死士疯狂的眼神，想起慕容龙城至死不休的执念。
“众卿。”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满殿喧哗瞬间静寂。
所有目光汇聚御座。
赵匡胤缓缓站起，走下丹陛。他不喜总是高高在上地坐着，这些年时常在议政时走下御阶，与臣子们面对面说话。这个习惯始于军旅时期，那时他常与士卒同食同寝，如今虽为天子，有些东西却改不了。
“封禅之事，朕有所思。”他在殿中踱步，绛纱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诸卿皆言天下已定，海内晏然。朕且问：北汉刘继元仍在太原，算不算我大宋疆土？幽云十六州仍在辽人手中，算不算华夏旧地？”
殿中寂静。有大臣欲言，被他抬手制止。
“朕记得，显德七年正月，朕在陈桥驿受将士拥戴，黄袍加身。那时朕对全军将士说过什么？”赵匡胤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臣，“朕说：‘此行若成，当与诸公共享富贵；若败，则族灭无遗。然有一事，诸公须谨记——天下分裂久矣，百姓苦矣。吾等所为，非为一己之私，乃为终结乱世，复我华夏一统。’”
他走到殿门处，望向北方。春日的阳光洒在宫阙重重檐角上，琉璃瓦反射着金辉，但那更远的北方，太原城头还飘着北汉的旗帜，幽燕之地还在契丹铁蹄之下。
“如今荆湖定了，后蜀平了，南汉收了，南唐克了，吴越纳了——中原、江南、岭南，大片疆土重归王化，这确实是诸公与朕同心协力的成果。”赵匡胤转过身，目光如炬，“但北汉未平，幽云未复，这天下，算真的一统了吗？”
赵普躬身道：“陛下，北汉地狭民贫，仰契丹鼻息而存，灭之只在旦夕。幽云之地，待国势更盛，粮秣更足，将士更锐，亦可徐徐图之。封禅大典，正可彰我国威，振我军心，慑服北虏……”
“然后呢？”赵匡胤打断他，“然后让天下人觉得朕志得意满，以为功成可享乐了？让将士们觉得可以解甲归田了？让北汉、辽国觉得我大宋已然满足于江南富庶，无意北顾了？”
一连三问，句句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曹彬此时出列，这位平定后蜀、攻克南唐的大将声音沉稳：“陛下所言极是。臣在军中，深知将士心气。若此时行封禅，难免有人以为天下已定，战事将息。然北汉虽小，据险而守；辽国虽暂无大举，其心难测。军中宜保锐气，不可稍懈。”
潘美亦道：“新附之地，民心未固。南唐旧臣中，未必没有心怀怨望者。若大张旗鼓封禅，耗费巨万，恐给人口实，言陛下重虚名而轻实政。”
但也有不同声音。一位年迈的翰林学士颤巍巍出列：“陛下，老臣有言。封禅非为虚名，乃为天命。陛下承天受命，扫平群雄，使乱世复归治世，此非人力，实乃天授。行封禅之礼，正是告谢天地，宣示正统。且自古以来，封禅之后，国运多绵长……”
“秦二世而亡。”赵匡胤淡淡说了一句。
那老学士顿时语塞。
赵匡胤走回御座前，却不坐下，而是站在丹陛下，面对群臣：“朕知道诸公好意。封禅泰山，千古盛事，哪个君王不向往？朕也是凡人，也想青史留名，也想让后世传颂‘大宋开宝之治’。”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但朕更记得，当年流浪江湖时，见过饿殍遍野，见过易子而食，见过千里无鸡鸣。朕还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时，那些倒在身边的弟兄，他们临死前抓着朕的手，说‘赵大哥，若能活下来，一定要让这世道变好’。”
殿中落针可闻。许多老臣眼眶微红。他们都是从那乱世走过来的人，那些记忆，从未真正远去。
“如今世道是变好了些。”赵匡胤缓缓道，“江南米粮可济中原，蜀中丝帛可衣天下，岭南商路已通，运河漕运繁忙——这些都是诸公与朕一同挣来的。但够了吗？太原城里的百姓，还在北汉苛政之下；幽燕之地的汉民，还在契丹奴役之中。这些，能不管吗？”
他重新坐下，手按御案：“封禅之事，非不可行，只是时机未至。待朕收复太原，夺回幽云，真正一统华夏之日，再与诸公共登泰山，告祭天地，何如？”
这话说得诚恳，又留有余地。群臣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躬身：“陛下圣明。”
赵普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君王，心中感慨万千。他跟随赵匡胤最久，深知这位天子性情——看似豪迈粗放，实则心思缜密；看似重武轻文，实则深谙治国之道。今日这一番话，哪里是婉拒封禅那么简单？这是在定调子，在告诉满朝文武：天下还未真正太平，诸君不可懈怠；功业还未圆满，朕也不会自满。
朝会散去，群臣鱼贯而出。赵匡胤独坐殿中，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忽然对侍立一旁的内侍道：“取朕的便服来。”
半个时辰后，一身青色常服的赵匡胤出现在皇宫东北角的武德殿。这里不似紫宸殿那般庄严，更像是军机议事之所，墙上挂着舆图，架上排列着兵书。他在殿中缓缓踱步，最后停在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
图上，大宋疆域已染成朱红色，从汴京辐射开去，覆盖了大半山河。只有北方那一小块代表北汉的白色，和幽燕之地那一片刺目的靛蓝——那是辽国的颜色。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从汴京北上，经河北，过真定，抵太原。这条路线他太熟悉了，当年随柴荣北伐，曾率军攻至太原城下，围城数月，最终因粮草不济、辽军来援而退兵。那是他军事生涯中少有的挫折。
再往东，是幽州。幽云十六州，中原屏障，已沦落契丹之手四十年。那里的汉民，如今还说着汉语吗？还记得自己是炎黄子孙吗？
殿门轻响，曹彬去而复返。这位心腹大将同样换下了朝服，一身戎装便服，拱手道：“陛下。”
“就知道你会来。”赵匡胤没有回头，“坐。”
曹彬在下首坐了，沉吟片刻，道：“陛下今日殿上之言，臣深以为然。只是……群臣请封禅，亦是出于忠心。陛下断然拒绝，恐寒了众人之心。”
“所以朕没有断然拒绝。”赵匡胤转身，眼中闪着光，“朕说，待收复太原、夺回幽云之日，再行封禅。这是承诺，也是鞭策——鞭策朕自己，也鞭策诸臣，更鞭策全军将士。”
曹彬肃然：“陛下用心良苦。”
“光武兄。”赵匡胤忽然唤了曹彬的表字，这是极少见的亲昵，“你说，朕有生之年，能见到幽云回归的那一天吗？”
曹彬沉默良久，缓缓道：“陛下今年四十有九，春秋正盛。以我大宋国力之增，军力之强，十年之内必灭北汉。至于幽云……辽国强盛，非一朝一夕可图。但陛下若能延续如今国策，轻徭薄赋，励精图治，二十年后，大宋国力当远胜契丹。那时，或可一战。”
“二十年……”赵匡胤喃喃重复，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天际，“二十年，朕就六十九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曹彬看着天子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有些孤独。这位横扫天下的君王，此刻想的或许不是皇图霸业，而是时间——时间够不够做完想做的事，时间够不够走到想去的远方。
殿外传来钟声，已是正午。赵匡胤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熟悉的豪迈笑容：“好了，不说这些。光武兄，陪朕练练手如何？多日不活动筋骨，这身子都要生锈了。”
曹彬也笑了：“臣岂是陛下对手。”
“切磋而已。”赵匡胤已走向殿后庭院，那里设着兵器架，“用木剑木枪，点到为止。”
春日的阳光洒在武德殿后的青石地上，两道人影交错，木器相击之声清脆响起，惊起了檐下栖息的燕子。那些燕子绕着殿宇飞了几圈，振翅向北飞去，飞过汴京城墙，飞过黄河，飞向那片尚未归附的山河。
而在更远的南方，大理点苍山下，段思平刚刚结束晨课；在西域天山深处，逍遥子正观星推演。他们各自走在自己的道上，却都与汴京皇宫中的那人一样，仰望苍穹，追寻着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