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正月初四,午后。
寒风依旧料峭,但汴梁城头的气氛,却比这数九寒冬更加凝重。那扇曾经为凯旋之师、也为北上御敌大军敞开的城门,此刻再次洞开,只是此番迎接的,是一支簇拥着明黄身影、已然改旗易帜的军队。
赵匡胤身披那件在陈桥驿被将士强披于身的黄袍,端坐于骏马之上,并未刻意散发帝王威仪,但那沉静如渊的气度,以及身后石守信、王审琦等将领凛然肃穆的神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城楼之上,留守的禁军官兵手持兵刃,神情复杂至极,惊惧、茫然、乃至一丝隐约的解脱交织在一起。没有预想中的抵抗,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着城门内外。
率先入城联络的李继勋早已将陈桥之事与赵匡胤“秋毫无犯、稳定为先”的严令传达清楚。此刻,他与几位识时务的留守将领一同在城门内躬身相迎,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恭迎点检……回京!” 这称呼带着几分刻意的模糊与试探。
赵匡胤微微颔算,目光扫过城头那些紧绷的面孔,并未多言,只是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大军并未如脱缰野马,而是在各级军官低沉的口令声中,以严整的队列,沉默而有序地通过城门,沿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向城内几处早已空出或控制的营区开拔。马蹄与步伐声整齐划一,除了甲胄兵刃不可避免的碰撞声,竟无一丝多余的喧哗。这支军队展现出的惊人纪律,让许多透过门缝窗隙胆战心惊窥视的百姓,心中的恐慌稍减。
赵匡胤并未直驱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皇宫,而是策马回到了他熟悉的殿前都点检司衙门。这里,已然被他的亲信牢牢掌控,成为了他临时的指挥中枢。他深知,在名分未定之前,贸然踏入宫禁,极易授人以柄,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反而不美。
他刚在衙内坐定不久,得到消息的宰相范质、王溥,以及魏仁浦等一班重臣,便脚步沉重地赶来了。他们衣冠尚算齐整,但脸上的疲惫、惶惑与挥之不去的屈辱感,清晰地显示了他们正置身于历史洪流转折处的艰难。
范质走在最前,望着端坐主位、那身刺目黄袍加身的昔日同僚,喉头滚动,终究还是与其他几人一同,深深躬身,声音艰涩:“臣等……见过点检。” 他们避开了那个最敏感的称谓,但姿态已放得极低。
赵匡胤立刻起身,快步上前,亲手将范质、王溥扶起,语气沉凝而恳切:“范相公、王相公,诸位大人何必如此?匡胤蒙将士错爱,被推至如此境地,实非本愿,乃形势使然。如今乱局初定,百废待兴,匡胤一介武夫,于治国理政,还需仰仗诸位老成持重之臣,共商大计,以安天下民心!”
他绝口不提“篡逆”,只强调“形势使然”与“共安天下”,将自身置于被动位置,同时给予这些前朝重臣极大的尊重和未来的合作空间。这番话,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抛下了一个救生筏,让范质等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虽然依旧心绪难平,但至少看到了在新格局下存身乃至延续政治生命的可能。
紧接着,赵匡胤做出了一个更显气度与政治智慧的举动。他提出,要亲自入宫,面见符太后与幼主柴宗训。
在石守信等人隐含担忧的目光中,赵匡胤仅带少数贴身护卫,与范质、王溥一同,坦然步入那此刻气氛最为微妙的皇宫大内。所过之处,侍卫、宦官、宫女无不惊惧跪伏,不敢仰视。
在空旷而弥漫着悲凉与恐惧的宫殿中,符太后紧紧搂着年幼的柴宗训,母子二人面色惨白,望着那个曾需向柴荣行臣子之礼的将领,如今以近乎帝王的姿态立于殿前。
赵匡胤并未显露丝毫得意,反而依照旧礼,向符太后和柴宗训郑重一揖,声音沉痛而诚恳:“太后,陛下,臣赵匡胤,受三军将士逼迫,推戴至此,情非得已,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然臣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保全柴氏宗庙香火,保障太后与陛下安危尊荣,绝不使您母子受半分委屈!若违此誓,天厌之!”
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并当场下令,宫中一切用度供奉照旧,侍奉人等需更加尽心,不得有丝毫怠慢。这番举动,极大程度上安抚了符太后母子最深的恐惧,也向所有观望者展示了他的“仁厚”与对前朝皇室的“优待”,为后续的和平交接减少了无数潜在阻力。
稳定了皇宫内部后,赵匡胤迅速返回殿前司衙门,开始有条不紊地接管后周朝廷的中枢机构。他并未进行大规模的人事清洗,尤其是维持朝廷运转的中低层官吏,几乎全部留任原职,保证了行政体系的稳定。只对枢密院、三司等核心权力部门,进行了必要而谨慎的人员调整,安插进可信之人,以确保政令军令的畅通无阻。
对于京畿地区的军事力量,他一方面厚赏拥立有功的殿前司将士,进一步凝聚军心;另一方面,则通过石守信、王审琦等人,迅速而有效地接管了侍卫亲军司等留守禁军的指挥权,完成了对汴梁及周边地区武装力量的绝对控制。
整个过程中,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没有血洗朝堂,也没有引发市井恐慌。赵匡胤以其精准的政治手腕,将军事威慑、政治安抚与道德姿态完美结合,以最小的代价和社会动荡,实现了对后周国家机器的有效接管,为即将到来的正式受禅登基,铺平了道路。
当暮色再次笼罩汴梁,华灯初上之时,这座帝国的都城已然在无声中完成了权力的初步交替。街巷间的议论声中,少了几分恐慌,多了几分对新局面的揣测与观望。一个以“宋”为号的新时代,其根基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初五之夜,被悄然奠定。而那最为隆重的受禅大典,则还需等待一个更为恰当的时机,在天下人面前,正式开启这崭新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