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正月初三,夜。
白日里喧嚣扰攘的流言,如同冰冷的潮水,随着暮色一同渗入了森严的皇宫大内。往日庄严肃穆的宫殿,此刻在摇曳的宫灯映照下,却显得格外空旷而寂寥,每一根盘龙金柱的阴影里,仿佛都潜藏着无声的恐惧。那代表国丧的素白帷幔尚未撤去,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瑟瑟飘动,更添几分凄凉。
符太后独自坐在寝宫外间的凤榻上,身上依旧穿着沉重的孝服,却掩不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形。她不过二十余岁,骤然从备受宠爱的皇后变为执掌孤儿寡母命运的太后,巨大的变故和连日来的惊恐,早已耗尽了她本就有限的勇气和心力。她的手指紧紧绞着一条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不时焦虑地望向紧闭的宫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害怕那门真的被推开。
年仅七岁的柴宗训,被乳母和几个贴身宫女围着,坐在离母亲不远处的锦墩上。他身上那件临时赶制、仍显宽大的小龙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瘦小的肩膀微微佝偻。孩子纯净的眼眸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惶,白日里那些他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恶意的流言蜚语,还有宫人们私下里交换的、看到他立刻噤声的诡异眼神,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他不敢哭闹,只是下意识地向着母亲的方向靠了靠,小手紧紧抓住乳母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母后……儿臣怕……”他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脆弱。
符太后心中一痛,强撑着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将儿子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训儿不怕,有母后在,有范相公、王相公他们在,没人能伤害你。”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番安慰,与其说是给儿子听,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
然而,这苍白的安慰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殿外隐约传来的、比平日更加频繁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感,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敏感的神经。赵匡胤大军离城时那沉闷的号角声,此刻仿佛还在她耳边回响,与那“点检做天子”、“军中拥立”的流言交织在一起,化作了最深的梦魇。
“太后,官家,范相公、王相公、魏相公求见。”内侍尖细而小心翼翼的通禀声在殿外响起。
符太后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正了正衣冠,强自镇定道:“快宣!”
片刻后,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及几位重臣,脚步沉重地走入殿内。他们皆穿着朝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眼下的乌青显示出他们同样彻夜难眠。见到相拥的母子,几人连忙跪下行礼:“臣等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诸位爱卿平身,快,快给诸位相公看座!”符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内侍搬来锦墩,范质等人谢恩后,却无人真的安稳坐下,只是象征性地挨着边缘,身体依旧紧绷。
“范相公,”符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外面的传言……可是真的?赵点检他……他当真……”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但那惊惧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范质与王溥、魏仁浦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无法再隐瞒,沉痛道:“启禀太后,如今汴梁城内,确有不稳迹象。流言四起,军中……亦人心浮动。关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的种种传闻,臣等亦有所耳闻,正在全力查证,安抚朝野。”
他话说得委婉,但“不稳迹象”、“人心浮动”、“种种传闻”这些词,听在符太后耳中,不啻于惊雷。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抱着柴宗训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让孩子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
“查证?安抚?”符太后声音发颤,“如何查证?又如何安抚?大军已然离京,直奔陈桥!若……若他们真有异心,这汴梁城,这皇宫,还能守得住吗?你们……你们可能调动兵马,护佑陛下周全?”
王溥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躬身道:“太后明鉴,如今殿前司、侍卫亲军主要兵力,皆随赵点检‘北上’,城中留守兵马,多为其旧部或受其影响……仓促之间,恐难调动,即便调动,其心……亦难测啊。”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符太后心中残存的希望。她一直赖以支撑的军队,此刻竟成了最大的威胁和不确定因素。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瘫软下去。
魏仁浦见状,连忙补充道:“太后且宽心,臣等已严令各城门加强戒备,宫中禁卫亦已重新部署,皆挑选忠谨之人。只要我等臣子同心协力,坚守待变,未必没有转机。或许……或许赵点检只是奉命出征,外界流言,皆是无稽之谈……”
这话连他自己说出来都显得底气不足。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柴宗训因为被母亲勒得太紧而发出的细微啜泣声,以及宫灯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柴宗训抬起头,看着母亲惨白的脸和几位大臣凝重的神色,他虽然不懂那些复杂的权力争斗,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力。他小小的身体缩了缩,将脸埋进母亲的怀抱,仿佛这样就能躲开外面那可怕的世界。那冰冷的龙椅,那沉重的冠冕,此刻在他心中,不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招致灾祸的源头。
符太后搂紧儿子,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那上面绘着的飞天祥云,此刻看来却像是嘲讽。先帝啊先帝,您将这万里江山,托付给臣妾和这懵懂幼子,可臣妾……臣妾如何才能守得住啊!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忍不住,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儿子柔软的头发上。
范质等人看着这对无助的母子,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有忠臣的悲愤,有面对危局的无力,也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他们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这深宫之中,陪着这对孤儿寡母,等待着那来自陈桥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消息。殿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将这座辉煌的皇宫,连同其中的恐惧与绝望,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