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那股由名贵药材和生命衰朽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如今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重重帷帐仿佛也沾染了这份沉疴,无力地低垂着,连宫人们放轻到极致的脚步声,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御榻之上,柴荣的面容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英武与锐气,只剩下灰败与枯槁,眼窝深陷,呼吸时而急促浅短,时而悠长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
符皇后已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此刻只是紧紧握着丈夫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年幼的梁王柴宗训被乳母抱在怀里,孩子虽不懂生死大事,却被这满室的悲戚与压抑吓得不敢哭闹,只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恐惧地望着榻上形销骨立的父亲。
宰相范质、王溥,以及几位核心重臣,再次被急召入宫,默然肃立在御榻前数丈之外。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范质的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他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这死亡所带来的、谁也无法预料后果的权力更迭。王溥则紧闭着嘴唇,目光低垂,似在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思考着任何可能稳定局面的方案。
殿外,夜色沉沉。赵匡胤一身常服,按剑立于廊下,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直。他刚刚经历了与耶律斜轸的惊心追逐,虽未能将那名契丹顶尖刺客留下,却也将其成功逼退,短时间内不敢再犯。然而,比起外敌的利刃,此刻从寝殿内弥漫出的死亡气息,更让他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殿内那道曾经如同烈日般灼热、支撑着后周天下的生命之火,正在急速地黯淡、摇曳,即将熄灭。柴荣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有托孤之重。那一声“好为之”,至今仍在他耳边回响,其中的期许、无奈、乃至一丝隐晦的警示,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陛下……陛下方才又呕血了……”一个内侍从殿内小步急趋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向范质等人禀报。
范质身体微微一晃,王溥连忙伸手扶住他。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绝望。柴荣的病,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赵匡胤在廊下听得真切,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慕容龙城那诱惑的面孔,耶律斜轸那鬼魅般的身影,厉百川那防不胜防的毒计,还有朝堂之上那些或明或暗、闪烁不定的目光。这汴梁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柴荣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刻,所有的暗流都开始加速旋转,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刻。
他知道,一些忠于皇室、或者别有用心的人,正在暗处紧紧盯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测着他的心思。他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举动,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种含义。他只能站在这里,如同中流砥柱,用最沉稳的姿态,表明他“辅弼幼主”的立场,尽管他内心清楚,这汹涌的暗流,绝非“忠诚”二字就能轻易平息。
城内,某些隐秘的角落,信息的传递比平日更加频繁。慕容家的眼线将宫中的最新情况飞速送出;残存的辽国细作在确认耶律斜轸安全撤离后,也开始酝酿新的计划;甚至连西域毒宗的隐秘据点,也收到了厉百川新的指令,命他们暂缓行动,静观其变,等待这权力真空彻底形成后的混乱时机。
皇宫就像风暴的中心,暂时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根维系着最后秩序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寝殿内,柴荣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枯瘦的手掌无意识地抓紧了符皇后的手。符皇后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啜泣声打破了死寂。范质、王溥等人再也顾不得礼仪,抢步跪倒在榻前。
“陛下!”
“陛下保重啊!”
赵匡胤猛地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寝殿。他听得到里面传来的混乱与悲声。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艘失去了舵手的巨舰,正航行在漆黑的、布满暗礁的海面上,而四周,是虎视眈眈的群鲨。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面对巨大变故和责任的天然反应。他想起段思平赠玉时所言,想起自己“安社稷、定天下”的志向。前路迷茫,凶险莫测,但他已无退路。
殿内的哭声似乎抑制了下去,变成了更深的、绝望的寂静。只有柴荣那艰难而断续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还在顽强地证明着一代雄主最后的生命印记。
夜,更深了。汴梁城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但这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那场决定无数人命运、决定中原走向的暴风雨,已然迫在眉睫,乌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