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的秋汛来得猝不及防,浊黄的浪头拍打着寿州城的新修堤岸,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赵匡胤肩头的甲胄。他站在西城楼的箭垛后,望着远处迷蒙的水天,手里的枣木棍在砖缝里轻轻碾动——棍尾的铁箍又磨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细密的枣木纹理,那是他从汴京带来时,特意让木匠留的“活口”,说能随着招式养出灵性。
“将军,濠州方向传来消息,‘淮上七子’昨夜劫了咱们的粮船。”副将匆匆上城,手里的军报被雨水浸得发皱,“为首的沈青崖用铁伞挑开了粮舱的锁,三十石糙米,一粒没剩。”
赵匡胤接过军报,指尖划过“淮上七子”四个字。这名号他早有耳闻,是淮南武林的翘楚,为首的沈青崖原是南唐的武举探花,城破后带着六个师弟遁入芦苇荡,专与周军作对。前几日攻寿州时,正是这伙人在暗处放冷箭,伤了他三个亲兵。
“备船。”他将军报揉成一团,扔进脚下的水洼,“去会会这位沈大侠。”
粮船被劫的芦苇荡在淮水支流的汊口,水面上还漂着散落的稻壳,混着腐烂的苇叶,在雨里散发出腥甜的气息。赵匡胤让人将船泊在荡口,自己撑着柄油纸伞,提着枣木棍上了岸。泥地里的脚印很杂,有男人的大靴印,也有女子的绣鞋印——传闻“淮上七子”里有个女剑客,善使双剑,身法快如鬼魅。
“赵将军倒是坦荡,敢单刀赴会。”芦苇深处传来清朗的声音,随即是一阵窸窣的响动,七个人影踏着苇秆飘然而出,为首的白衣人手里果然握着柄铁伞,伞骨是精铁打造,在雨里泛着冷光。
赵匡胤收了伞,枣木棍在手里转了个圈:“沈大侠劫我军粮,总该给个说法。”
沈青崖冷笑一声,铁伞“唰”地撑开,伞沿的利刃在雨里划出银弧:“说法?去年周军破滁州时,你敢说没杀过一个百姓?我三师弟的爹娘,就是死在你们的乱箭之下!”
话音未落,右侧的矮个子忽然挥出铁链,链端的铁球带着风声砸向赵匡胤的面门。这链子鞭是“淮上七子”里老三的绝技,据说能缠断碗口粗的树。赵匡胤不闪不避,枣木棍猛地斜挑,棍身贴着铁链游走,快如灵蛇,眨眼间就缠住了链端的铁球,手腕一翻,竟将那矮个子带得一个趔趄。
“好个护境棍法!”沈青崖赞了一声,铁伞直劈而下,伞沿的利刃离赵匡胤的头顶只有寸许。赵匡胤忽然矮身,枣木棍贴着地面横扫,逼得沈青崖不得不收伞后退,却趁这空隙,指尖在伞骨上轻轻一点——那是他悟的“卸力”巧劲,能让再刚猛的兵器都泄去三分力道。
沈青崖只觉手腕一麻,铁伞险些脱手,眼里闪过惊色:“你这指法……”
“防身用的小技。”赵匡胤收棍而立,雨水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沈大侠,我不否认周军里有败类,但我赵匡胤的兵,从不伤百姓。”他指着荡口的船,“粮可以给你们,但得答应我,分一半给附近的灾民——寿州城破后,他们已经三天没吃过饱饭了。”
沈青崖的铁伞微微一顿。他身后的女剑客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如莺啼:“师兄,他怀里揣着的,是滁州灾民送的平安符。”
赵匡胤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是上月在滁州时,一个老婆婆硬塞给他的,说能“挡刀枪”。此刻被女剑客点破,倒有些不好意思。
“赵将军可知,这些粮要养活多少人?”沈青崖的语气软了些,铁伞垂在身侧,“芦苇荡里藏着两百多个孤儿,都是城破后没了爹娘的。”
“我知道。”赵匡胤从怀里掏出块令牌,扔了过去,“拿着这个去寿州粮仓,说是我让的,每月可领五十石粮。”他顿了顿,“但你们得答应,不再与周军为敌——晋王有令,淮南已定,要轻徭薄赋,这些孩子,将来都该有田种,有书读。”
沈青崖接住令牌,上面的“周”字烙印在雨里泛着红光。他忽然想起昨夜劫粮时,看见粮船上贴着的布告,说要“兴修水利,复耕荒田”,当时只当是骗人的幌子,此刻看着赵匡胤眼里的坦诚,倒有些动摇。
“我信你一次。”他将铁伞合上,“但你若食言,‘淮上七子’就是拼了性命,也会讨个公道。”
赵匡胤笑了笑,转身往船的方向走。刚走出两步,忽然听身后有破空声,他猛地回头,枣木棍横挥,“铛”的一声架住了飞来的短刀——那刀是女剑客的,此刻正插在离他脚边半尺的泥里。
“这是我五师兄的刀,”女剑客的声音带着歉意,“他说,能接下他三刀,才算真英雄。”
赵匡胤拔起短刀,刀身刻着个“武”字,边缘还留着砍过铠甲的豁口。他想起攻寿州时,有个南唐士兵用这刀抵住他的咽喉,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偏,说“将军是条汉子”,想来就是这位五师兄。
“替我谢他。”他将刀扔回去,枣木棍往泥里一拄,“告诉孩子们,等水退了,我让人来修学堂。”
回到船上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芦苇荡镀上了层金边。副将望着沈青崖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苇丛深处,疑惑道:“将军就这么信他们?”
赵匡胤望着远处的炊烟——那是灾民在煮米粥,想必是沈青崖分了粮。他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粗布的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你看这淮水,”他指着浑浊的河面,“看着烈,其实最护着岸边的庄稼。这武林人士也一样,只要你真心为百姓,他们比谁都明事理。”
船行至半途,忽然见芦苇荡里飘出只小船,船头站着个穿绿衫的少女,正是那女剑客。她将一个布包扔上船,声音远远传来:“沈师兄说,这是‘淮上七子’的赔礼——濠州城防图,比粮值钱。”
赵匡胤捡起布包,打开一看,果然是濠州的城防详图,连暗渠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沈青崖的铁伞,伞骨的弧度竟与他枣木棍的“活口”隐隐相合,都是刚中带柔的路数。
“看来,这淮南的仗,能打得体面些了。”他将城防图折好,塞进怀里,与平安符贴在一处。
暮色渐浓,淮水的浪声里混进了渔歌,是灾民在唱着新编的调子,说“周军的将军,有根护人的棍”。赵匡胤靠在船舷上,枣木棍斜倚着舱壁,棍尾的“活口”在暮色里似乎真的透出点温润的光。他知道,沈青崖他们或许还会防着周军,但至少此刻,他们愿意相信“护境”二字不只是说说——就像这淮水,纵然改了道,终究还是要润着两岸的土地。
远处的寿州城已亮起灯火,像散落在黑夜里的星子。赵匡胤握紧枣木棍,指腹摩挲着新磨出的纹路,忽然觉得,这棍法养出的不是灵性,是人心——你护着它,它便护着你,护着这千里淮河,护着两岸盼着安稳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