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外的护城河泛着青黑色的水,岸边的芦苇被血染红了半截,风一吹,像无数只颤抖的手。赵匡胤趴在土坡后,手里的枣木棍沾着泥浆,棍梢的铁箍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映出他眼底的血丝——这已是围城的第七日,李璟的水军像附骨之疽,昨夜又从水路偷袭,杀了他们三个弟兄。
“赵指挥使,晋王让你过去。”传令兵的甲胄上插着支羽箭,箭头还在微微颤动,“西面水寨快撑不住了,吴越大军的粮船被南唐水师劫了,弟兄们快断粮了。”
赵匡胤抹了把脸,手上的泥混着汗,在脸颊上画出道黑痕。他站起身时,枣木棍在土坡上拄出个深坑,棍身新缠的桐油布条被血水浸得发黑——那是王氏送的布条,临行前她特意说“浸了桐油防潮”,此刻倒成了吸汗的布带,贴着掌心,带着种踏实的暖意。
柴荣的帅帐就扎在离城墙三里的高地上,帐外的旗杆被流矢射穿了三个洞,却依旧竖着“周”字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帐内的舆图摊在木板上,被茶水和血水浸得发皱,寿州城的位置用朱砂圈了个红圈,周围密密麻麻标着箭头,都是这几日攻防的痕迹。
“你看这里。”柴荣用马鞭指着城西的浅滩,他的眼眶也熬红了,铠甲上的披风被刀划破了道大口子,“斥候说这滩涂退潮时能露出三尺宽的泥地,南唐的战船进不来,咱们可以从这突进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赵匡胤凑近了些,指尖点在浅滩旁的芦苇荡:“王爷,这芦苇太深,怕是藏不住人。而且退潮只有一个时辰,若是被发现,弟兄们就是活靶子。”
“没有别的法子了。”柴荣的声音沙哑,他抓起案上的半块麦饼,咬了口,饼渣掉在舆图上,“再等三日,不用南唐打,咱们就得饿死。你带三百精骑,今夜退潮时出发,我在北面佯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赵匡胤望着舆图上的浅滩,忽然想起王氏送的那张歪歪扭扭的图纸,上面用小字写着“西门外有浅滩,可藏兵”。当时只当是姑娘家的好心,此刻才知她听来的传闻竟半点不差。他摸了摸怀里的图纸,纸角被汗水浸得发脆,却依旧能看清那行小字。
“末将遵命。”他握紧枣木棍,“请将军给我五十具火箭,芦苇荡干燥,烧起来能挡他们的视线。”
黄昏时,风突然转向,从东南吹来了,带着淮河的水汽,把芦苇荡的腥气送进营地。赵匡胤让弟兄们把兵器都缠上芦苇,铁箍裹着破布,走路时发不出半点声响。三百精骑伏在土坡后,嚼着最后半块麦饼,没人说话,只有战马偶尔喷个响鼻,很快又被捂住嘴。
“记住,进去后先烧粮仓,再烧战船,听到三声号角就撤退。”赵匡胤拍了拍身边的亲兵,那小子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别逞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
亲兵用力点头,手里的长刀攥得发白:“指挥使,俺娘说等俺回去就给俺说媳妇,俺一定活着回去。”
赵匡胤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望着远处的寿州城墙,夕阳把城楼染成了血红色,城头上的南唐士兵正举着盾牌走动,铠甲的反光像星星点点的鬼火。他忽然想起汴河岸边的蔷薇,想起王氏鬓边的那朵,花瓣上的露水在晨光里闪,与此刻的血光判若两个世界。
潮水退得比预想中快。当第一缕月光洒在泥地上时,滩涂已露出丈宽的泥地,黑黢黢的,像条通往地狱的路。赵匡胤一挥手,三百精骑像泥鳅似的钻进芦苇荡,护境棍拨开挡路的苇秆,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被风吹散。
离水寨还有半里地时,他示意弟兄们停下。水寨的栅栏上挂着灯笼,照得水面一片通明,十几个南唐士兵正坐在寨门旁喝酒,刀柄上的铜环在灯光下晃。赵匡胤做了个手势,亲兵们解下背上的火箭,引信在怀里藏着的火石上擦出火星,幽蓝的火苗在黑暗中一闪,像只眨眼的鬼。
“放!”
火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窜出去,拖着长长的火尾,扎进芦苇荡和水寨的帐篷里。干燥的芦苇瞬间燃起来,火借风势,很快连成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南唐士兵的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混在一起,在火海里炸开。
“冲!”赵匡胤挥舞着枣木棍,率先冲出芦苇荡。棍梢的铁箍扫在栅栏上,木头应声断裂,他顺势一拧,棍身缠住个南唐士兵的刀,猛地一拉,对方踉跄着扑过来,被他一脚踹进火堆里。
弟兄们跟在他身后,长枪在手里舞得风雨不透。这棍法本是为巷战创的,此刻在水寨的狭窄通道里正好派上用场,既能砸开帐篷,又能锁住对方的兵器,比长刀灵活多了。赵匡胤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符氏送的布条被汗水泡透,却依旧牢牢缠着棍身,像是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气。
粮仓的火最大,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赵匡胤刚把最后一个粮囤点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惨叫——是那个十六岁的亲兵,被支冷箭射穿了喉咙,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半块麦饼。
“娘……”亲兵的嘴唇动了动,血沫从嘴角涌出来,眼睛望着北方,像是在看汴河的方向。
赵匡胤的血瞬间冲上头顶,护境棍横扫出去,将放箭的南唐弓箭手连人带弓打成了两截。他抱起亲兵,孩子的身体还热着,只是再也不会说“俺要活着回去”了。火光照在孩子的脸上,稚气未脱,像极了汴河岸边追着风筝跑的孩童。
“撤退!”他吼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三声号角在夜空中响起,悠长而凄厉。赵匡胤最后望了眼燃烧的水寨,火光里,南唐的战船正在下沉,粮仓的梁柱噼啪作响,倒下来时溅起漫天火星。他忽然明白,这战场比他想象的更残酷——不是赢了就能活着,不是护着境就能护住所有人。
退到浅滩时,潮水开始涨了,冰冷的河水没过脚踝,带着股刺骨的寒意。赵匡胤的护境棍拄在水里,棍梢触到块坚硬的东西,捞起来一看,是片染血的蔷薇花瓣,不知被哪阵风吹来的,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粉。
他把花瓣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贴着王氏送的图纸。那里有她画的城防,有她写的“西门外有浅滩”,有汴河岸边的期盼,此刻都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念想。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柴荣站在土坡上,望着燃烧的水寨,眼里的红血丝更浓了:“成功了。南唐的粮草烧了,他们至少要退十里。”
赵匡胤没说话,只是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那里的天空越来越亮,像王氏送的琉璃灯,在黑暗中透出光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淮南的仗还得打下去,李璟的水师还在淮河上游等着,更北的契丹也没闲着,这天下,还远远没到安稳的时候。
但他不能退。怀里的蔷薇花瓣、湿透的布条、亲兵没说完的话,都在告诉他,得走下去,得打赢这场仗,得让汴河岸边的柳树能安安稳稳地长成树荫,让那个种柳树的人,能等到他回去浇水。
他握紧枣木棍,棍身的铁箍在晨光中闪着冷光,映出他眼底的坚定。新的征途已经开始,无论是寿州的城墙,还是淮南的水寨,他都要用这根棍,一步步打过去,直到把这天下的烽火,都护成汴河岸边的安宁。
风从淮河吹过来,带着水汽和硝烟的味道,拂过他的脸颊,像在为他鼓劲,也像在提醒他——这条路很长,很苦,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