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汴京总裹着层蒙蒙细雨,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洗得发亮。护圣军的甲士列成两排,甲叶上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赵匡胤站在队伍最前头,手里按着腰间的枣木棍,棍身缠着的防滑布条被雨水浸得透湿。今日是郭威登基后的首次亲耕礼,文武百官都要去先农坛观礼,他的差事是护驾,目光得像鹰隼似的扫过人群,不能漏过任何可疑的影子。
先农坛的青石板路上铺着红毯,被雨水洇成深紫色。郭威穿着赭黄色的亲耕服,手里握着镀金的犁杖,在田垄里走得稳稳当当。坛下的百官按品级站着,朝服的下摆都沾了泥点,却没人敢拂拭——这是吉兆,沾了泥土,才是体恤农桑的样子。
赵匡胤的视线掠过人群,忽然顿住了。第三排的文官家眷队伍里,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外罩件烟色披风,手里撑着柄油纸伞,伞沿的流苏垂在肩头,随着微风轻轻晃。是王氏,王饶的女儿。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思忖着,王氏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睫毛颤了颤,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赵匡胤的喉结动了动,想起三个月前在大相国寺的那次相遇——她被几个个泼皮围住小轿,轿帘被扯得歪斜,泼皮嘴里不干不净污言碎语。他当时正在现场,见状没多想,三拳两脚就把几个泼皮打倒在地。
“赵将军年纪轻轻,身手竟如此了得,难怪能在河中立下战功。”语气平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这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竟藏着股将门女儿的镇定。
“赵指挥使在看什么?”身旁的柴荣碰了碰他的胳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哦,是王节度使的千金。听说她替父亲来观礼,王大人今日要巡边,走得急。”
赵匡胤“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郭威身上。亲耕礼已到了“献种”环节,礼官捧着盛满谷种的玉斗,高声唱喏着祈福的祝词。雨丝落在玉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谷种在水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忽然,坛边的柳树上落下团黑影,直扑郭威的后背!赵匡胤的枣木棍几乎是本能地出鞘,带着风声扫过去,正撞在那黑影的腰上。“噗通”一声,黑影摔在泥地里,竟是只被惊飞的夜鹭,翅膀扑腾着,溅得满身是泥。
虚惊一场。百官都松了口气,郭威却皱起眉头,对侍卫统领道:“查清楚,这鸟是怎么惊的。”
赵匡胤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是刺客,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直到看清是只鸟,才觉出掌心的枣木棍有多沉。他下意识地往王氏那边望去,见她正望着地上的夜鹭,眉头微蹙,像是在想什么。
亲耕礼结束后,百官按序退场。赵匡胤跟着护圣军的队伍往坛外走,经过王氏身边时,她忽然侧身让了让,油纸伞的伞沿往他这边偏了偏,挡住了斜飘过来的雨丝。
“赵指挥使刚才好身手。”她的声音很轻,混着雨声,像落在水面的叶。
“职责所在。”赵匡胤的目光落在她握着伞柄的手上,指节纤细,却握得很稳,“姑娘怎么会替王大人来观礼?”
“家父寅时就出发了,”王氏望着远处的田垄,“他说亲耕礼重的是心意,谁来都行,只要能把观礼的情形记下来,回去讲给他听。”她从袖中掏出个小册子,油纸封面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我记了些细节,比如陛下用的犁杖,比寻常农户的要短三寸,犁头也窄些,想来是特意改制的。”
赵匡胤接过册子,翻开一看,上面不仅记着犁杖的尺寸,还有田垄的宽度、谷种的色泽,甚至连礼官唱喏的祝词都抄了大半,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他想起营里的参军,记军报时还常常漏些关键,一个深闺女子,竟能如此细致。
“姑娘有心了。”他把册子递回去,目光落在她裙角的泥点上——刚才夜鹭扑腾时溅的,她却浑然不觉。
王氏低头看了看,也没在意,只是笑了笑:“比起家父在边关吃的苦,这点泥算什么。”她顿了顿,忽然道,“刚才那夜鹭,不像受惊飞的。”
赵匡胤心里一凛:“姑娘这话怎么说?”
“我在西市见过养鸟的,”她望着柳树的方向,“受惊的鸟会直着飞,不会绕着圈子扑下来。那只夜鹭的翅膀,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鸟摔在地上时,翅膀确实有些歪斜。当时只当是撞了树,经她一提,才觉出不对劲。这符氏,不仅心细,还敢想,倒是比营里那些只会喊杀的糙汉子强多了。
“多谢姑娘提醒,”赵匡胤拱手道,“我会让人去查。”
“指挥使不必客气,”王氏收起小册子,油纸伞往自己那边移了移,“上次在大相国寺,还没谢过指挥使。改日家父回来,定会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赵匡胤望着她的油纸伞,伞面上画着水墨的远山,与她披风的烟色很配。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伞面上,泛着淡淡的光。
王氏点点头,转身跟着侍女往坛外走。月白的裙角扫过青石板,带起的水珠落在泥地里,晕开小小的圈。赵匡胤站在原地,手里的枣木棍还在滴水,棍身的防滑布条上,不知何时沾了片小小的柳叶,是刚才扫夜鹭时挂住的。
护圣军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柴荣在坛口朝他招手。赵匡胤快步跟上,心里却反复想着王氏的话。那夜鹭到底是被什么打了?是顽童恶作剧,还是真有刺客藏在暗处?他摸了摸腰间的棍,忽然觉得这枣木棍不仅要护驾,还要护着这汴京的安宁,护着那些像符氏这样,能从细节里看出端倪的人。
雨彻底停了,先农坛的田垄里,新播的谷种被雨水润得发胀,像是随时要破土而出。赵匡胤望着那片湿润的土地,忽然想起王氏册子上记的那句话:“土润而肥,禾生则茂。”这天下,不就像这片田吗?既要帝王亲耕的表率,也要百姓的勤恳,更要有人护着,不让歹人坏了这生机。
他握紧枣木棍,大步走出先农坛。阳光洒在甲叶上,暖融融的,像是在给他鼓劲。他知道,与王氏的这第二次相遇,或许不只是巧合。这汴京城里,除了刀光剑影,还有这样细致而坚韧的人,在默默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他的枣木棍,也该护着这样的人,护着这片正在回暖的土地。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水洼里映着蓝天白云,还有他大步前行的影子,坚定而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