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缠绵,参合庄的飞檐垂着细密的水线,将庭院里的青石板洗得油亮,倒映着檐角那只青铜鹤的影子,像一幅被雨水浸软的水墨画。慕容龙城立于“还施水阁”的窗前,指尖捻着一封刚到的密信,信纸边缘洇着水痕,字迹却笔笔如刀,划破了江南的温润。
“主上,河中城的消息。”老管家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茶烟袅袅,混着窗外的湿气,在他鬓角凝出细小的水珠,“赵匡胤破城了。”
慕容龙城展开信纸,目光扫过那些带着血腥气的字句,指尖在“南门”二字上稍作停顿。信里说,李守贞在城外挖了三道壕沟,南门更是堵满了碎石,派了最精锐的“死士营”驻守,谁都以为这处是铜墙铁壁,偏被赵匡胤硬生生撕开了口子。
他想起前日收到的急报,说赵匡胤让人在东门燃火造势,叛军果然分兵去救,南门的防御顿时薄弱了几分。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声东击西,没承想这只是铺垫——真正的杀招,是他带着三百亲兵,扛着削尖的枣木杆,硬生生撞开了被碎石堵死的城门。
“用枣木杆?”慕容龙城低声自语,将信笺往案上一放,茶盏里的茶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见过那种枣木,太行山里常见,木质坚硬,浸过桐油后能当铁用。去年在山谷里,赵匡胤的耕战拳刚有雏形,拳头砸在孙霸的腿上,震得指节发红却不肯退,那股子韧劲儿,倒和这枣木杆有几分像。
老管家在一旁道:“听说撞门时,赵匡胤第一个扛杆,肩膀被震得渗血,硬是喊着号子撞了十七下。门板裂开的刹那,他扔了杆就冲进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断矛,一口气挑翻了三个叛军头目,身后的亲兵跟潮水似的涌,才算把南门彻底占住。”
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攻城时的鼓点。慕容龙城走到墙边,那里挂着幅河中城的舆图,他指尖从东门划到南门,两道路线在图上汇成一个锐角,像把张开的剪子。“声东击西是巧劲,硬撞南门是蛮力,”他沉吟道,“这小子倒是懂得,巧劲用在诱敌,蛮力得用在破局。”
正说着,孙霸从外面进来,一身短打湿透了,手里还攥着块从河中城带回的碎木片:“主上,这是从南门门板上掰的,您看。”木片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明显的撞击痕迹,上面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
慕容龙城接过木片,指尖抚过那些裂痕,仿佛能摸到当时的震动。“孙霸,你前年跟他比试时,说他的拳缺什么?”
孙霸挠了挠头:“缺火候,刚猛有余,收势太急。”
“现在呢?”
“现在……”孙霸想了想,“能扛着枣木杆撞十七下,撞开了还能提矛杀人,这收放之间,怕是比从前稳多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李守贞的死士营都是亡命徒,据说有个教头善使流星锤,一锤能砸裂青石,赵匡胤没躲,用断矛硬架,矛杆弯得像弓,愣是把那教头的手腕震脱臼了。”
慕容龙城将木片放在舆图的南门位置,恰好盖住图上的“死士营”三个字。雨还在下,阁外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响,像在为那场厮杀伴奏。他忽然想起赵匡胤拒绝他时的模样,站在山谷的风口,皮甲上沾着霜,说“这天下,应是百姓的天下,而非你慕容氏一家之天下。赵某不愿为了你所谓的复国大业,而让百姓陷入更深的苦难之中。”,那时只当是年轻气盛,如今看来,他认的不只是枪,还有自己选的路——哪怕这条路得用枣木杆撞,用断矛拼。
“柴荣在他破城后,赏了他匹黑马,还把自己的亲卫拨了二十人给他。”老管家又道,“军中现在都叫他‘赵铁肩’,说他那肩膀,能扛城门,也能扛事。”
慕容龙城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忽然觉得那些城池、壕沟都活了过来。南门的碎石堆里,藏着赵匡胤渗血的肩膀;东门的火堆旁,该有他派去诱敌的亲兵正盯着叛军的动向;而城中心的节度使府,李守贞怕是正听着南门的厮杀声,捏碎了茶杯。
“派人再去看看,”他对孙霸说,“别光看他打了多少仗,看看他夜里在帐中做什么。是疼得睡不着,还是在琢磨下一场怎么打。”
孙霸应声退下时,雨势渐大,檐角的水线连成了串,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慕容龙城重新拿起那封密信,上面写着,南门破后,赵匡胤没让亲兵休息,而是带着人清剿残敌,路过一处民房时,见里面有个老妇人抱着孩子发抖,他让人把自己的干粮留下,还嘱咐亲兵“不许动百姓一针一线”。
茶盏里的龙井渐渐沉底,茶水清澈,映出他眼底的神色。这乱世里,能扛住枣木杆的肩膀不少,能在血里火里还想着百姓干粮的,却不多见。去年在山谷里,他以为赵匡胤只是块好铁,经得住敲打,如今才明白,这块铁里,还藏着点别的东西,像这江南的雨,能润得硬土生芽。
暮色漫进阁内时,慕容龙城将密信折好,放进一个黑漆木盒。盒里已有不少关于天下将才的卷宗,他在赵匡胤的名字下面添了句:“勇可破城,仁能安众,此子当慎观。”
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舆图上的河中城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可南门的那道裂痕,却像被刻在了纸上,越来越清晰。慕容龙城知道,这道裂痕不只是城门的缺口,也是李守贞败局的开始,或许,还是这乱世棋局上,一道新的刻痕。
他端起茶盏,望着窗外被雨水染绿的芭蕉,忽然觉得,这江南的雨,和河中城的血,竟在这一刻,有了某种说不清的联系。而那个扛着枣木杆的身影,正从雨幕里走来,一步一个脚印,踩得泥水四溅,却也踩得格外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