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的水带着湘西特有的清冽,绕着连绵的青山蜿蜒东去。段思平撑着竹筏顺流而下,筏尾的竹篓里放着阿萝的蝴蝶银钗与那册写满歌诀的旧册子,篓口盖着块靛蓝的苗布——那是阿萝生前最爱的颜色,说是像极了澜沧江的天空。
进入苗疆地界已有三日,两岸的吊脚楼渐渐多了起来,竹楼的廊檐下挂着五彩的经幡,风一吹便猎猎作响,带着草木与银饰的清芬。偶尔有穿百褶裙的苗家姑娘在岸边捶洗衣物,看到竹筏上的陌生男子,便会笑着用苗语打招呼,声音脆得像山涧的泉水。
段思平听不懂,却会笑着点头致意。他想起阿萝教过的几句苗语,试着说了声“你好”,引得姑娘们一阵轻笑,其中一个梳着双辫的小姑娘还摘下头上的野菊,朝着竹筏扔了过来。
野菊落在竹篓边,带着晨露的湿意。段思平捡起花,放在鼻尖轻嗅,恍惚间仿佛看到阿萝站在筏头,正用苗语哼着那首“天阙藏嵩岳”的歌诀,银钗上的蝴蝶随着筏子的晃动轻轻颤动。
“快到了。”他低声对自己说,也像是对竹篓里的遗物说。按照阿萝册子上的标注,再往下游走三十里,便是她的族人聚居的黑风寨。
竹筏穿过一道狭窄的峡谷,水流忽然变得平缓,两岸的吊脚楼密集起来,寨门处立着两根刻满图腾的木柱,柱顶的牛角在阳光下闪着油光。几个挎着弯刀的苗家汉子守在寨口,看到陌生的竹筏,立刻警惕地吹起了芦笙。
段思平将竹筏停在岸边,从竹篓里取出银钗,高高举起:“我是阿萝的朋友,来送她回家。”
汉子们看到银钗,眼神顿时柔和下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黝黑汉子走上前,用带着口音的汉话问道:“你就是段大哥?阿萝写信提过你。”
段思平点头,将银钗与册子递过去:“阿萝……不在了。她让我把这些带回寨里。”
汉子接过银钗,指尖微微颤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听到“不在了”三个字,眼圈顿时红了。年长的汉子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段思平的肩膀:“老巫祝在等你,跟我来吧。”
黑风寨藏在山坳里,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蜿蜒向上,两旁的吊脚楼底层养着水牛,二层的廊檐下晒着蜡染的布匹,蓝白相间的花纹里藏着星图与蝴蝶——那是阿萝族的图腾,据说能指引亡灵回家。
老巫祝住在寨顶的鼓楼里,那是座用整根楠木搭建的圆形建筑,楼顶的铜鼓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老人坐在火塘边,穿着绣满符文的黑袍,脸上刻着细密的皱纹,像是苗疆的山岩被岁月凿出的沟壑。
“你来了。”老巫祝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她没有看段思平,只是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阿萝在信里说,你会带她回来。”
段思平在火塘边坐下,将嵩山祭坛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从青铜片到玄甲兽,从星篆符号到那道短暂出现的“虚空之痕”。老巫祝静静听着,偶尔往火塘里添块松木,火苗腾起时,映得她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歌诀里的话,应验了。”老巫祝忽然开口,从怀里取出个陈旧的竹筒,倒出一卷兽皮,上面用朱砂画着与嵩山祭坛相似的星轨,“这是我们族里传了千年的‘归星图’,说每隔百年,天阙祭坛会引动星辰之力,撕开‘界壁’,让迷失的先祖魂灵回家。”
她指着兽皮上的一处漩涡状图案:“但这力量是双刃剑,既能引魂,也能招邪。阿萝的母亲就是看守祭坛的巫女,二十年前为了阻止邪祟冲出,耗尽了心血。阿萝说要去找‘能掌控星辰之力的人’,原来就是你。”
段思平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明白阿萝为何对祭坛如此执着,为何临终前要反复叮嘱“别让苗疆的根断了”。这哪里是简单的族中旧谣,分明是一代代巫女用性命守护的传承。
“那道‘虚空之痕’里,我看到了类似怪物的影子。”段思平低声道,“老巫祝,那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邪祟’?”
老巫祝点了点头,往火塘里撒了把草药,烟气升腾起来,带着奇异的香气:“那是‘界外之兽’,以星辰之力为食。千年前我们的先祖曾与它们打过仗,用族中秘宝才将界壁封印,天阙祭坛就是封印的钥匙。”她看向段思平,眼神锐利如鹰,“现在封印松动了,需要新的力量去加固。”
段思平握紧了拳头,掌心沁出冷汗。他想起逍遥子说的“昆仑之墟,星轨之源”,想起阿萝歌诀里的“星辰之力藏昆仑”,忽然明白这趟苗疆行,不仅是为了了却承诺,更是为了承接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老巫祝,我该怎么做?”
“去昆仑。”老巫祝从黑袍里取出枚晶莹的玉佩,玉佩里嵌着一颗细小的星辰状晶石,“这是‘引星佩’,能感应星辰之力。昆仑深处的‘通天树’上,结着‘星核果’,用它能暂时稳住界壁。只是那地方凶险,除了界外之兽,还有守护树灵……”
她的话没说完,却已点明了前路的艰难。段思平接过玉佩,入手温润,晶石在火光下闪着微光,像是有生命般轻轻搏动。
“阿萝的骨灰,我埋在了龙门渡。”段思平的声音有些哽咽,“等我从昆仑回来,就把她的牌位请回寨里,让她真正回家。”
老巫祝笑了,皱纹里盛着释然:“她早就回家了。你看火塘里的火苗,那跳跃的样子,多像她小时候围着我跑的模样。”
当晚,黑风寨的人摆了长桌宴,糯米酒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山坳。苗家汉子们吹着芦笙,姑娘们跳着踩堂舞,银饰的叮当声与歌声交织在一起,没有悲伤,只有对归来者的祝福。
段思平坐在火塘边,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却异常平静。护送阿萝遗物回苗疆的承诺已了,心中的尘缘仿佛被这苗疆的风涤荡干净,只剩下对前路的清明。他知道,从接过“引星佩”的那一刻起,他的武道之路已不再只为追寻“破碎虚空”,更要为守护这方天地而走。
第二日清晨,段思平告别了老巫祝与寨民,踏上了前往昆仑的路。老巫祝站在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青山深处,忽然用苗语唱起了那首“天阙藏嵩岳”的歌诀,歌声苍老却有力,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段思平回头望了一眼,黑风寨的吊脚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经幡在风中飘动,如同无数双祝福的眼睛。他握紧怀中的引星佩,玉佩的温润透过布料传来,像是阿萝的手在轻轻推着他前行。
前路漫漫,昆仑的雪山还在千里之外,界外之兽的阴影尚未散去,但段思平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的心境在这场苗疆行中悄然蜕变,从追寻个人武道的极致,到肩负起守护的责任——这或许就是老武师说的“武道真谛”,是阿萝用性命换来的觉醒。
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远方的歌诀。段思平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身的苗疆晨露,朝着昆仑的方向走去。他知道,那里有星辰之力的秘密,有界壁封印的关键,更有他必须走完的路。而这趟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