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残阳如血,映照在断壁颓垣之间。段思平牵着马,缓步踏上通往城门的土路。马背上,阿萝蜷缩着身子,脸色苍白,双目微闭,一路风尘已让她疲惫不堪。她怀中紧抱着那个从大理带来的檀木匣子,仿佛那是她在这乱世中唯一可依之物。段思平不时回头望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终究未语。
这座曾为九朝古都的洛阳,如今已不复昔日盛况。城门低矮,砖石剥落,门楣上“定鼎门”三字依稀可辨,却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城门口守卒懒散倚枪而立,目光浑浊,对过往行人视若无睹,只在见到铜钱时才懒洋洋地挥手放行。段思平递上几枚五铢钱,守卒掂了掂,冷笑一声:“如今这洛阳,连朝廷都不管了,你们还来做什么?”
段思平未答,只轻轻一扯缰绳,牵马入城。
城内街巷纵横,却多有荒芜。昔日坊市林立、商旅辐辏的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断墙残瓦、野草丛生。偶有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却掩不住整座城池的死寂。街道上行人稀少,偶见老农挑担而过,背脊佝偻,步履蹒跚,眼中无光。有孩童赤足奔跑,衣不蔽体,争抢着一具倒毙野狗的残骸,场面令人不忍卒视。
段思平心中沉重。他自南诏大理而来,虽知中原战乱频仍,却未料衰败至此。他曾听人言,洛阳乃天下之中,河山拱戴,气象万千,周公营洛,汉魏建都,是为“天地之心”。可眼前所见,不过是一座被遗忘的空城,一座被时间与战火共同啃噬的废墟。
“阿萝,醒一醒。”他轻声唤道。阿萝缓缓睁眼,望着四周荒凉街景,喃喃道:“这就是中原?这就是你说的‘天下中心’?”
“是。”段思平低声道,“也曾是万国来朝之地。”
阿萝苦笑:“如今,连狗都不愿多看一眼。”
段思平默然。他记得离滇前,族中长老曾交予他一卷残图,上绘中原山川脉络,标注数处隐秘地点,皆与“龙气”有关。长老言:“南诏气运将尽,大理亦难久安。中原虽乱,然龙蛇起陆,真龙将出。汝当往寻,或可窥天机一线。”他本不信此类玄谈,可阿萝之父——那位曾游历中原的巫医——亦留下一言,称“北方有钥,能解南疆之厄”,并留下半枚玉符,与段家残图恰好契合。二人遂决意北上。
一路行来,自滇入蜀,穿剑阁,渡秦岭,再经潼关入河南,历时三月,跋涉千里。途中屡遇盗匪、流民、溃兵,幸段思平武艺高强,又得阿萝通晓草药、善辨地形,方得保全。可越是接近中原腹地,他心中疑虑越深——这破碎山河,真能孕育“真龙”?这凋敝之地,真能重聚“龙气”?
入夜,他们在城西一处废弃的驿站歇脚。驿站原为官驿,如今屋顶塌陷,梁柱腐朽,唯余四壁勉强遮风。段思平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阿萝靠墙而坐,从怀中取出玉符,借着火光细细端详。那玉符半黑半白,纹路古拙,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中央一道裂痕,恰好与段家残图上的缺口吻合。
“你说,这玉符真能指引我们找到‘龙脉’?”阿萝低声问。
“我不知道。”段思平如实答道,“我只知道,若南诏欲存,大理欲安,便不能只守一隅。天下大势,如江河奔涌,无人可独善其身。南疆瘴疠,北地兵祸,看似无关,实则同源。若中原不宁,边陲岂能久安?”
阿萝抬头看他:“那你来此,究竟是为寻‘龙脉’,还是为寻‘道’?”
段思平一怔,随即苦笑。他何尝不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幼习武,通兵法,善谋略,统领部族,威震南疆。可当他站在洛阳城头,望着这千里荒芜,他忽然明白——武力可守一城,却难安天下;权谋可谋一时,却难定万世。他需要的,不只是力量,而是一种能贯通天地、统御万方的“道”。
“或许两者皆有。”他缓缓道,“若真有‘龙脉’,它不在山川,而在人心;若真有‘真龙’,他不一定是帝王,而可能是能止杀伐、安黎庶之人。我来中原,不是为夺权,而是为求解——解这乱世之局,解我心中之惑。”
阿萝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父曾说,中原有‘气’,虽衰而未绝,如薪火将尽,尚存余烬。若得风助,或可复燃。他说,你若来此,或能成为那‘风’。”
段思平心头一震。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什么“风”,可此刻,望着眼前这座千年古都的残骸,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召唤。这召唤不在耳畔,而在血脉深处,如远古的回响,如宿命的低语。
次日清晨,他登上了洛阳北邙山。山势不高,却绵延数十里,自古为帝王陵寝之所。山间松柏森森,碑石林立,然多数已倾颓,石兽残缺,神道荒芜。段思平立于山顶,俯瞰全城。晨雾未散,洛阳如沉于湖底,静默而苍凉。远处,黄河如带,蜿蜒东去,仿佛承载着无数王朝的兴衰,奔流不息。
他忽然想起在淮水渡口听闻的传闻——逍遥子与落魄文士论道,言“真龙将出”。当时他只当是江湖妄语,可如今站在这北邙山上,望着这千年古都的沧桑与凋零,他竟隐隐生出一丝感应——这乱世,或许真在酝酿某种巨变;这废墟之下,或许真埋藏着一线生机。
“阿萝,”他轻声道,“我们留下。”
“留下?”阿萝惊讶。
“对。洛阳虽衰,却是天下中枢。昔日周公制礼作乐于此,汉光武中兴于此,隋唐鼎盛亦由此起。气虽散,根未断。若真有‘龙蛇起陆’,此地必为见证。”
阿萝望着他坚定的侧脸,终于点头。
风起于邙山之巅,吹动段思平的衣袍。他不知前路如何,不知“真龙”是谁,不知自己能否寻得那“道”。但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守护南疆的段思平。他的目光,已投向更远的中原,更广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