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霜气比往日更重些,校场边的荒草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赵匡胤将那根磨得油光的青竹棍横在肩头,看着亲兵们捆扎粮草,竹节硌着锁骨,传来熟悉的钝感——这根棍陪他练了三个月,棍尾已被掌心的汗浸成深褐色,像沉淀了无数个晨昏的力道。
“都虞候,张猛那小子又在较劲了。”石守信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拎着两副刚鞣好的皮甲,甲片上还沾着松木的清香。
赵匡胤回头,见校场东侧的空地上,张猛正用新制的铁头棍劈砍木桩。那汉子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贲张,每劈一下都震得木桩簌簌掉渣,棍梢的铁箍与木头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去年龙门渡一战,正是张猛背着中毒的弟兄趟过冰河,此刻他左臂上那道被毒箭划伤的疤痕,在晨光里像条暗红色的蛇。
“让他练,”赵匡胤掂了掂青竹棍,走向张猛,“过几日到了关中,有的是硬骨头让他劈。”
张猛见他过来,收了势,抹了把脸上的汗:“都虞侯,您看我这招‘裂石’怎么样?照着您教的法子,把腰劲拧到棍梢,劈断这木桩只用了三成力。”
赵匡胤接过铁头棍,掂了掂分量:“劲是够了,但太躁。”他手腕轻旋,青竹棍如灵蛇出洞,贴着木桩缠了半圈,再猛地一挑,整根木桩竟从中间裂开整齐的缝隙,却没碎成渣。“你看,劈不是目的,是要让对方的力道跟着你的棍走,就像在龙门渡,你用这股巧劲卸了毒奴的锁链。”
张猛挠了挠头,咧嘴笑了:“还是都虞候的‘护境棍’厉害。”他忽然压低声音,“昨儿个去城西买伤药,见着些面生的江湖人,腰里都揣着短刀,听药铺掌柜说,是从凤翔来的,像是李守贞派来的细作。”
赵匡胤的目光沉了沉。三日前郭威将军在军议上说,李守贞勾结凤翔节度使王景崇,在潼关布下了三道防线,光是江湖好手就聚集了两百余人,其中不少是厉百川留下的毒奴余党。“让弟兄们多留意,”他将铁头棍扔还张猛,“尤其是夜里放哨的,闻到异香就泼醋,那些毒奴的玩意儿就怕这个。”
正说着,校场尽头传来号角声,三短一长,是集合的信号。赵匡胤将青竹棍斜插进背后的鞘里,跟着石守信往点将台走。沿途的士兵们已列成方阵,甲胄在霜气里泛着冷光,矛尖挑着未化的冰粒,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郭威穿着紫袍金带,站在高台上,手里按着腰间的玉带——那是后汉高祖御赐的物件,此刻在风中微微晃动。“奉陛下旨意,征讨河中李守贞!”老将军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晨雾,“三日之内,粮草齐备,大军开拔!”
台下的山呼海啸里,柴荣从郭威身后走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铠甲,只是披风换了新的,用吐蕃的牦牛毛织成,挡风却不笨重。“赵匡胤,”他扬声道,“命你率五千精兵为先锋,三日之内拿下潼关外围的落马坡,打通粮道!”
“末将遵命!”赵匡胤出列抱拳,甲叶碰撞的脆响在方阵前格外清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柴荣袖口露出的半张舆图,落马坡的位置被红笔圈着,旁边标注着“栈道年久失修,易守难攻”。
散了军议,柴荣留他在帐中看舆图。案上的炭盆燃得正旺,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落马坡的栈道是隋代修的,”柴荣用炭笔在图上画出一条细线,“去年暴雨冲垮了大半,李守贞只派了五十人驻守,看似薄弱,实则是想引我们去修栈道,拖延时间。”
赵匡胤指尖点在栈道尽头的一处山谷:“这里可以绕过去。张猛说他老家就在这附近,小时候跟着猎户走过獾子道,能容一人一马通行。”
柴荣抬眼看他,目光里带着赞许:“你倒是把功课做足了。”他从案下取出个布包,里面是二十枚鸽哨,“这是枢密院新制的,吹不同的调子能传信。你带十枚,遇险要就放信鸽,我让王审琦率援军在后接应。”
帐外传来车马滚动的声响,是辎重营在装运投石机。赵匡胤捏着冰凉的鸽哨,忽然想起去年在龙门渡,他和张猛躲在芦苇丛里,就是靠模仿水鸟的叫声互通消息。那时的青竹棍还没上油,他的“护境棍”也只创出三招,如今棍法渐成,却比当年更明白,手里的兵器再厉害,也不如弟兄们彼此照应的默契。
三日后清晨,邺城的城门在第一缕晨光里缓缓打开。先锋营的五千人列成四队,张猛举着“赵”字大旗走在最前,旗杆被他攥得发白。赵匡胤骑着黑马,青竹棍斜插在鞍边,身后跟着石守信的弓弩营,三百张强弓都搭着涂了桐油的火箭。
郭威和柴荣站在城楼上目送,老将军的白发在风中飘动,柴荣按着城墙的砖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城根下,百姓们远远地看着,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举着个布偶,布偶手里攥着根小小的竹棍,像是在模仿赵匡胤的样子。
队伍刚出城门,就见路边跪着个老太太,怀里抱着个陶瓮。赵匡胤勒住马,老太太膝行几步,将陶瓮举过头顶:“将军,这是俺家最后一坛醋,听说能防那些歹人的毒……”
张猛跳下马,接过陶瓮,瓮口还封着红布。赵匡胤弯腰扶起老太太,见她冻裂的手上缠着布条,指甲缝里全是泥。“老夫人放心,”他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塞给她,“等我们打了胜仗,就让官府给您分粮。”
老太太听不懂官话,只是一个劲地作揖,眼泪落在结霜的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大军继续西行,官道两旁的田地大多荒着,偶尔能看到几个流民蜷缩在破庙里,见了军队就往供桌下钻。张猛让亲兵扔过去几袋干粮,那些人抢着撕开袋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让队列里的士兵们都沉默了。
“都虞候,”张猛凑近他身边,声音发闷,“咱一定要打赢,让这些人能回家种地。”
赵匡胤握紧了青竹棍,棍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他想起自己新创的那招“归田”,棍法舒展如犁地,正是想着有朝一日,弟兄们能放下兵器,回到田埂上。“会的,”他望着远处关中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泛着灰黄,“等破了李守贞,咱们就把栈道修宽些,让车马能过,让种子能运进去。”
风卷着尘土掠过军阵,吹得旗帜猎猎作响。青竹棍在鞍边轻轻晃动,棍梢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浅浅的印记。赵匡胤知道,前路的落马坡栈道有多险,李守贞的毒奴有多狠,但他不怕。因为他的棍法更熟了,弟兄们的心更齐了,更因为身后那些期盼的眼神,像这深秋的阳光,虽淡,却足够照亮脚下的路。
大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只留下被踏碎的霜痕和远去的烟尘。邺城的城门缓缓关上,城楼上的旗帜依旧飘扬,像一个沉默的约定,等着他们带着胜利归来。而远方的关中大地,一场决定后汉命运的厮杀,已在这西进的脚步声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