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宫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吞噬灯油的滋滋声。
韩昭侯坐在案几后,面前摊开的竹简上是各地报上来的税赋、刑狱、军备数字。数字看起来都“过得去”,但他心里却像压着一块浸水的牛皮,又沉又闷。他知道,这些数字下面,藏着无数双揩油的手、无数张欺上的嘴、和无数颗观望的心。
韩国,地处中原腹地,北有魏赵,南临强楚,西接暴秦,东边是那个总想“尊王攘夷”的齐国。国土被挤得像块皱巴巴的抹布,资源有限,强敌环伺。要活下去,甚至想稍微喘口气,就必须把国家这部机器拧到最紧,榨出每一分力气。
可怎么拧?靠道德说教?靠祖宗恩情?昭侯苦笑。那些卿大夫、地方官,哪个不是盘根错节的贵族出身?动他们的利益,比动他们的祖坟还难。他们有的是办法阳奉阴违,把王令变成一纸空文。
就在这时候,一个名叫申不害的郑国遗民(郑被韩所灭),走进了他的视线。这个人不像商鞅那样满口“法、信、权”,也不像李悝那样专注“尽地力之教”。他兜售的,是一种更隐秘、更锋利的东西——“术”。
一、术治的算盘:把官僚变成“提线木偶”
申不害对昭侯说的大意是:君主啊,您别总盯着外面的敌人,您最大的敌人,可能就在这朝堂之上,在您那些恭顺的臣子心里。他们想什么?要什么?会不会欺骗您?会不会架空您?“术”,就是用来回答这些问题,并且控制他们的工具。
这不是宽泛的“领导艺术”,而是一套可操作的、冷酷的君主专用控制论。它的核心目标很明确:让君主成为唯一清醒的棋手,让所有臣子都变成看得见、却猜不透的棋子。
“术”和“法”有什么区别?韩非子后来总结得精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韩非子·难三》)(“术”这东西,藏在君主心里,用来对照验证各种情况,暗中驾驭群臣。)
法,是公开的规则,是摆在桌面上的尺子,大家都得遵守,包括君主(理论上)。
术,是君主的私人工具箱,是藏在袖子里的暗器,用法、时机、对谁用,全由君主一人决定,而且绝不公开。
申不害要帮韩昭侯打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单向透明的监控与考核系统。君主能看到臣子的一切,而臣子永远摸不清君主的底牌。
二、考核的暗器:几种“术”的实战用法
这套“术”的工具箱里,有几件招牌家伙,用起来阴险又有效:
第一件:“挟(xié)知而问”。
就是明明知道一件事,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去问臣子。比如,昭侯暗中得知某地粮仓有亏空,他召来负责的官员,和颜悦色地问:“爱卿,今年某地粮仓可还充实?”
官员如果如实禀报,说明他至少不敢当面欺君,可酌情处理。
如果他想蒙混过关,说“仓廪(lin)充实,大王放心”——那他就完蛋了。昭侯可以立刻拿出证据,雷霆震怒:“大胆!竟敢欺瞒寡人!”
这一招,测试的是臣子的诚实度。多用几次,臣子们就会陷入一种恐惧:大王到底知道多少?他问我这个,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什么?从此不敢轻易撒谎。
第二件:“疑诏诡使”。
下达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命令,或者派遣臣子去做一些目的不明的事,观察他们的反应和执行情况。
比如,突然命令一个文官去检阅军队,或者让一个边将汇报完全不相关的民政数据。臣子如果茫然失措、抱怨推诿,说明他能力有限或只关心自己一亩三分地。如果他能应变处理,甚至从中发现问题主动汇报,那就是可用之才。
这一招,测试的是臣子的应变力、忠诚度和全局观。同时,也让臣子永远处于“任务可能突然降临”的不安中,不敢懈怠。
第三件:“倒言反事”。
故意说反话,或者提出明显错误的决策,看谁会来纠正,谁只会附和。
比如,昭侯在朝会上故意说:“寡人觉得,应该把都城迁到边境那个小城去,以示亲民。”
阿谀奉承之辈会立刻鼓掌:“大王圣明,此乃千古妙策!”
而真正有见识、有担当的臣子(哪怕是为了自身利益),可能会冒死进谏:“大王不可!都城乃国之根本,迁至边陲,危如累卵!”
这一招,能在谄媚的浪潮中,精准地筛选出那些尚有原则和头脑的“真人”,同时把马屁精们贴上标签。
第四件,也是基本功:“循名责实”。
给你什么官职(“名”),就要求你干出相应的业绩(“实”)。听起来像正确的废话,但申不害把它极端化了。
他要求官职、职责、考核标准必须极其清晰。你管刑狱,破案率、错案率就是你的KpI;你管税收,收缴数额、是否扰民就是你的生死线。达不到?不是能力问题就是态度问题,严惩不贷。
这套东西,配合严厉的刑罚,确实能在短时间内让官僚机器高速运转起来。据说申不害执政期间,韩国“国治兵强,无侵韩者”(《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可见其短期效果。
三、术治的“系统漏洞”:当所有人都在演戏
然而,这套极度依赖君主个人智谋和精力的“术治”系统,有着致命的先天性缺陷。
缺陷一:对君主的超级依赖。
这套系统运行得好不好,全看坐在监控台前的那个君主是不是够聪明、够精力旺盛、够冷酷无情。韩昭侯和申不害,算是一对不错的“操作系统+管理员”组合。可万一继任的韩王是个庸才、懒人或者昏君呢?这套需要极高微操的系统,立刻就会瘫痪,甚至被权臣反利用。
缺陷二:催生“反监控”文化。
当臣子们发现君主整天琢磨着怎么“套路”自己,他们的应对策略不会是变得忠诚能干,而是钻研如何更好地“反套路”。他们会变得更擅长伪装、表演、报喜不报忧,会把大量聪明才智用在揣摩上意、结党自保、推卸责任上。整个官僚系统会异化为一个巨大的戏台,人人都是演员,都在努力演好君主想看的那场戏,至于真实的国家治理,反而被搁置了。
缺陷三:破坏基本的信任与合作。
“术治”的本质是制造和利用信息不对称与猜疑。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君臣之间、臣子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会被彻底腐蚀。人人自危,互相提防,不可能形成真正的合力。一个缺乏内部信任的政权,就像用沙子黏合的堡垒,看起来坚固,一冲就垮。
所以,申不害的“术治”在韩国,更像一剂猛烈的强心针,而不是治本的良药。它让衰弱的韩国短暂地“支棱”了一下,震慑了内外,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韩国地缘劣势和国力不足的局面。等他与韩昭侯这对组合退出历史舞台,韩国很快又恢复了原样,甚至因为这套权术遗毒,内部更加涣散。
韩非子后来评价申不害在韩国的改革:“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韩非子·定法》)意思是申不害只重“术”而不注重统一和贯彻“法”,所以奸邪之事还是很多。可谓点中了“术治”忽视制度建设根本的命门。
四、君主的孤独:坐在监控屏前的唯一玩家
夜深了,韩昭侯可能还在运用“术”,独自分析着白天臣子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或许会感到一种掌控的快意,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举目皆敌的孤独。
申不害给了他一面照妖镜,让他看到了帷幕后的群魔乱舞。但也把这面镜子,变成了他与世界之间的单向玻璃。他看得见所有人,所有人却看不见真实的他,只能看到一张高深莫测、随时可能降下惩罚的脸。
他用“术”考核官僚,他自己又何尝不被“术”所囚禁?他成了自己设计的监控系统里,那个永远不能下线、永远不能信任任何人的终极囚徒。
权力,通过最精密的权术达到了顶峰,却也在这里,显露出了它最冰冷、最异化人性的模样。
(第六十九章完)
韩昭侯在宫廷的烛火下玩着人心的提线木偶戏,而在东方齐国的稷下学宫,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没有阴森的权术,只有喧哗的辩论,各国才子喝着国家提供的“学术经费”,畅谈着王道、霸道、阴阳、五行……仿佛思想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下一章,走进稷下学宫,看齐国如何把“思想”当成一门国家生意来投资,这群“不治而议论”的头脑,是真能产出强国良方,还是仅仅造就了一个与残酷现实脱节的、华丽的“思想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