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时,巷口传来收夜香的梆子声,福英才从昏沉中抬起头,眼泡肿得像核桃,嘴唇干裂起皮。
王医生端来一碗热水,放在她手边:“福英,节哀。陈兄弟的后事,总要办的。”
福英盯着陈大哥枕边的桂花糕,纸包已经被泪水浸得发潮,她伸手抚了抚,声音哑哑的,“王医生,他……他有没有说过,想葬在哪里?”
“他提过一句,说城外乱葬岗太冷清,要是……要是走了,就找个能看见河的地方,好歹能听见点水声,像他老家的溪沟。”王医生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这是陈兄弟枕头下藏着的,我刚才收拾的时候发现的,你看看。”
布包递过来时有些沉,福英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一张折叠的纸,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小标记——像棵歪脖子柳树。“这是……”
“他说,老家城外河湾有棵老柳树,小时候他跟他娘去赶庙会,总在那树下歇脚,刚好我们这里城外河湾也有棵老柳树。”王医生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瓷片和泼洒的肉汤,“这些银元,够请人抬棺,买块薄棺木了。”
福英攥着银元,指腹被边缘磨得生疼,眼泪又涌了上来:“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替我想好,自己却……”
正说着,门外进来个穿短打的汉子,是隔壁巷的张二哥,他搓着手,一脸为难:“福英,王医生让我来……来帮忙。陈兄弟是个好人,该送送。”
福英点点头,想说谢谢,喉咙却堵得厉害。张二哥看了眼床上的人,叹了口气:“我这就去叫人,棺木铺的李老板我认识,能便宜点。”
“等等。”福英忽然开口,从布包里拿出一块银元,“张二哥,麻烦你……顺便买些纸钱,再打一壶好酒,买两斤红烧肉。”
张二哥愣了愣,王医生也有些诧异。福英摸着陈大哥冰冷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昨天还说想吃红烧肉,想喝口好酒……我没能让他吃上热的,送他走的时候,总得让他带点念想。”
太阳渐渐升高,巷子里的人声多了起来,仁心堂里却依旧静得可怕。福英坐在床边,一点点给陈大哥擦干净脸,梳顺头发,就像他只是睡着了。
她把一朵白菊别在他的衣襟上,又将没吃完的桂花糕揣进他怀里:“陈大哥,我带你去看河,带你吃红烧肉,你别急,我陪着你。”
纸钱的烟气从门缝飘进来,混着药味和红烧肉的香气,福英忽然觉得,这或许是陈大哥这辈子,吃得最安稳的一顿“饭”。
她靠在床沿,望着窗外的阳光,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布包的银元上,映出细碎的光。
棺木被四个汉子抬着,一步步走出仁心堂,福英跟在后面,手里捧着那壶没开封的酒,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张二哥在前头引路,纸钱一路撒着,黄纸碎片被风卷着,像漫天飞舞的枯叶。
城外河湾的老柳树下,几个汉子正挖坑,泥土的腥气混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福英站在柳树旁,望着远处缓缓流淌的河水,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掏走了大半。
“住手!”一声粗嘎的断喝突然传来,吓得挖坑的汉子们手一停。福英回头,只见街口走来几个歪戴帽子的痞子,为首的是城里有名的恶霸刘三,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手里拿着棍棒,一脸凶神恶煞。
刘三晃着膀子走到棺木前,用脚踢了踢棺角,嗤笑道:“这是谁家的野小子,敢占老子的地盘?”
张二哥赶紧上前赔笑:“刘三爷,这是陈兄弟,就想找个能看见河的地方下葬,您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刘三吐了口唾沫,“这河湾是老子罩着的,想在这儿埋人,就得交孝敬钱!不然,别怪老子把这棺材扔河里去!”
福英猛地攥紧了手里的酒壶,指节泛白。她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棺木前,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刘三爷,陈大哥一生老实本分,从没得罪过谁,你何必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哟,这小娘们还挺横!”刘三眯着眼打量福英,眼神里满是不怀好意,“怎么,想替这死人出头?也行,要么交五块银元,要么……陪老子喝几杯,这事儿就算了。”
跟班们跟着哄笑起来,语气轻佻。福英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从布包里掏出剩下的银元,狠狠砸在地上:“就这么多,你要就拿!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就去警察局告你!”
刘三弯腰捡起银元,掂量了掂量,脸色一沉:“就这点?不够塞牙缝的!”他使了个眼色,两个跟班立刻上前,就要去推搡福英。
“谁敢动她!”张二哥急忙挡在福英身前,却被一个跟班一棍打在胳膊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挖坑的汉子们也有些慌,想上前又怕得罪刘三。
福英看着被打的张二哥,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棺木,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心底涌上来。她猛地举起手里的酒壶,对着刘三的脑袋就砸了过去:“你这个畜生!陈大哥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我跟你拼了!”
酒壶“哐当”一声碎了,酒水溅了刘三一脸,他疼得捂着头嗷嗷叫:“反了反了!给我打!”
跟班们挥着棍棒就冲了上来,福英却丝毫不惧,她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紧紧握在手里,眼神里满是决绝:“谁敢过来,我就拉谁垫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穿着警服的人骑着马赶来,为首的是警察局的李警官。原来,王医生担心出意外,悄悄让人去报了警。
刘三一见警察,顿时蔫了,赶紧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李警官,误会,都是误会……”
李警官勒住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刘三,你又在这儿闹事?跟我回局里一趟!”
刘三还想辩解,却被两个警察架了起来,跟班们也吓得不敢动弹。看着刘三被押走,福英紧绷的神经一松,腿一软差点摔倒,张二哥赶紧扶住她:“福英,你没事吧?”
福英摇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望着棺木,声音哽咽:“陈大哥,没事了,没人能欺负你了……”
棺木缓缓放入坑中,泥土一锹锹盖上去,渐渐堆起一个小土坟。福英把红烧肉放在坟前,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端着,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她直咳嗽,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陈大哥,酒来了,红烧肉也来了,你慢用……”她蹲在坟前,摸着冰冷的墓碑,“我会好好过日子,会照顾好家人,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风吹过老柳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福英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坟茔,转身朝着城里的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