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晒得土路泛着热气,孙有财守的报亭在村口老槐树下,竹编的凉棚挡着些许热气,他正摇着蒲扇,眯眼翻看刚到的《申报》。
“有财!有财!”一阵粗粝的喊声由远及近,同村的王二柱光着膀子,黝黑的脊梁上淌着汗,手里攥着顶旧草帽,大步流星冲过来。
孙有财抬眼瞥他,慢悠悠合上报纸:“咋咋呼呼的,啥事儿急成这样?”
“好事!天大的好事!”王二柱往凉棚下一站,抄起孙有财桌上的凉茶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道,“邻村新开了矿场,招挖矿工呢!听说一天能挣一块大洋,干得好还能多给,比你守这破报亭强十倍!”
孙有财眼皮都没抬,重新拿起报纸扇了扇风:“挖矿?那活儿是人干的?钻到山里头,黑灯瞎火的,万一塌了埋里头,小命都没了。”
“呸呸呸!”王二柱连忙摆手,“哪有那么邪乎?人家矿场有安全棚,好几村的壮丁都报名了,昨儿李老栓家的小子来送信,说他干了三天就领了五块大洋,比在家种地一年还多!”
他凑到孙有财跟前,压低声音:“你想想,你守这报亭,一天挣多少钱?够买两斤米就不错了。去挖矿干半年,就能在城里买间小平房。”
孙有财放下报纸,斜睨着他:“二柱,你当我傻?挖矿那活儿,抡镐头、扛矿石,一天下来骨头都得散架。我这报亭虽赚得少,可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渴了有凉茶,累了能坐着,多舒坦?”
“舒坦能当饭吃?能养得起家?”王二柱急了,“你都二十好几了,天天靠着福英养家,不趁年轻多挣点钱,往后老了咋办?”
孙有财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茬,慢悠悠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多少花多少,够过就行。挖矿那苦我可吃不了,黑黢黢的矿道,听着就吓人,再说抡不动那镐头,别到时候钱没挣着,倒把自个儿累出毛病来。”
“你就是懒!”王二柱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全村就你最惜命,最怕吃苦!这世上哪有不费力就赚钱的好事?”
“懒就懒呗。”孙有财毫不在意,重新摇起蒲扇,“我觉得守报亭挺好,看看报纸,跟来往的人聊聊天,不比在矿洞里遭罪强?钱是好东西,但也得有命花不是?”
他顿了顿,又道:“你想去就去,我不拦着。我呀,就守着我的报亭,安安稳稳过日子,啥挖矿赚钱的,跟我没关系。”
王二柱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直跺脚:“真是扶不起的阿斗!错过这机会,看你往后咋后悔!”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村里跑,还得去喊其他人。
孙有财望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重新拿起报纸。日头渐渐西斜,凉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他抿了口凉茶,心里盘算着晚上买一两猪头肉,再打二两烧酒,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自在,挖矿那苦差事,想都别想。
天擦黑时,孙有财锁了报亭,揣着今日赚的几毛零钱,慢悠悠踱回村。土坯房里,油灯昏黄,孙婶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福英在灶台边收拾碗筷,锅里还温着小米粥。
“娘,我回来了。”孙有财一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扯了扯衣领,“今儿个可热坏了。”
孙婶抬眼瞧他,手里的针线没停:“咋才回来?福英把饭温了两回了。”她瞥见儿子懒洋洋的模样,又道,“方才二柱娘来串门,说二柱要去邻县挖矿,一天能挣一块大洋,你没动心?”
孙有财端起福英递来的粥碗,喝了一大口:“动心啥?挖矿那活儿,累死累活还危险,我才不去。”
“你呀你!”孙婶放下鞋底,往他跟前凑了凑,“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两块大洋啊,抵你守报亭半个月的进项,咱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两个娃的衣裳都打了好几块补丁了。”
“那也不能拿命去换啊。”孙有财嘟囔着,“黑黢黢的矿道,万一塌了咋办?”
孙婶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灶台边的福英身上,忽然拍了下手:“你不去,让福英去啊!”
这话一出,福英愣在原地,手里的抹布都掉了:“娘,您说啥?”
孙有财放下粥碗,眉头拧了拧,琢磨起来:“福英去?”
“可不是嘛!”孙婶见儿子松了口,连忙趁热打铁道,“矿场有女工的活儿,不用抡镐头,就是分拣矿石、扫扫矿道,女人家也能干。福英身子骨结实,干两个月挣的钱,够咱添头耕牛,还能给家里翻修下房顶!”
福英脸色发白,搓着衣角低声道:“娘,我一个女人家去矿场,又偏又危险,我……我怕。”
没等孙婶开口,孙有财先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怕啥?都是为了这个家。我守报亭虽安稳,但挣得少,家里总不能一直紧巴巴的。你是咱家媳妇,也该替家里分担,养家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福英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有财,你也让我去?”
“不然咋办?”孙有财避开她的目光,语气硬了些,“我总不能去矿洞里遭罪吧?那活儿我可干不了。你去干半年,挣点大洋回来,咱日子也能松快些,到时候你也能添两件新衣裳,不比现在强?”
孙婶连忙附和:“就是这个理!有财说得对,福英你就当是为了家。二柱说了矿场有安全棚,不会出事的,他还能照看你。”
福英咬着嘴唇,眼圈泛红:“可我怕黑,也怕累……”
“谁过日子不受累?”孙有财皱起眉,“咱家里条件就这样,你不挣点钱,往后咋过?总不能一直靠我这点零钱凑活。养家糊口,你也该尽份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娘说得对,干半年就回来,到时候咱盖两间新土房,也让街坊邻居瞧瞧,咱家用不着一直寒酸。”
孙婶见儿子站在自己这边,笑得合不拢嘴:“福英你听着,明儿我就去跟二柱说妥。你放心,挣了钱都是咱自家的,娘绝不亏待你。”
福英看着丈夫冷漠的侧脸,又瞧着婆婆期盼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她沉默了许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狠狠咬了咬牙,声音带着哭腔:“好,我去。”
孙有财松了口气,拿起粥碗又喝了一口,仿佛卸下了重担。孙婶乐呵呵地拿起鞋底,继续纳着,嘴里还念叨着赚了钱要办的事。
油灯的光昏昏沉沉,映着福英苍白的脸。她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心里满是委屈与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