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三年过去了。
灶房里的柴火还没熄,余温烘着墙角的陶罐。福英把最后一碗糙米饭盛出来,刚要端去堂屋,就听见孙有财摔筷子的声音——“砰”的一声,震得桌上的咸菜碟都晃了晃。
“说了多少遍,饭要盛得满些,你眼瞎啊?”孙有财皱着眉,打量福英的眼神像淬了冰,“还有你这衣服,补丁摞补丁,穿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孙家苛待你。”
福英的手缩了缩,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今天的米不多,我盛了大半给你……衣服我晚上再补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常年被使唤的顺从,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角的细纹——才二十岁的人,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脸上也没了同龄姑娘的鲜活。
孙有财没接碗,反而往旁边挪了挪凳子,仿佛离她近了会沾到什么:“我不吃了,看着你就没胃口。”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吃饭你别上桌了,把饭端去柴房吃,省得碍眼。”
福英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热饭差点洒出来:“有财,今天的饭还是热的……”她想说自己早上天没亮就去挑水,中午又在地里割了半晌麦,到现在只啃了半个凉窝头。
“热的也轮不到你吃。”孙有财打断她,语气里满是嫌弃,“我在学堂里听先生说,城里的姑娘都知书达理,还能和男人自由恋爱。你再看看你,除了做饭洗衣,还会什么?跟你这种我孙家养大的童养媳圆房,想想都觉得晦气!”
“我……”福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她才十六岁,一个人逃荒来到讨饭沟,为了能有口饭吃给孙家当童养媳,这些年她起早贪黑伺候一家老小,以为等孙有财长大了,日子总会好点。可现在,他长大了,却嫌她粗鄙,嫌她是“封建的产物”。
这时,孙婶从里屋走出来,听见这话也没帮福英,反而帮着儿子说:“福英,有财说的是实话。你一个女人家,别总想着上桌吃饭,好好干活才是本分。有财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你可别拖累他。”
福英看着母子俩一唱一和,心里像被冷水浇透。她默默端起桌上的饭,转身往柴房走。身后传来孙有财的声音:“对了,明天把我那件蓝布长衫洗了,我要穿去镇上见同学,别洗坏了!”
福英没回头,只是脚步更沉了。柴房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点光。她把碗放在冰冷的石台上,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糙米饭,突然就没了胃口。她不知道,自己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木桶里的水汽裹着热气,闷得人喘不过气。福英跪在青石板上,手里攥着粗布巾,正给泡在木桶里的孙婶搓背,胳膊酸得几乎抬不起来。
“用点劲!你没吃饭吗?”孙婶突然往后一靠,溅起的热水洒在福英手背上,烫得她缩了缩指尖。
“是,婶子。”福英赶紧加重力气,粗布蹭过孙婶的后背,留下一道道红印。
孙婶舒服地哼了一声,眯着眼看向福英:“你也别总闷头干活,心里得有个数。有财今年十六,再过两年就满十八了,到时候你们就得抓紧成亲。”
福英的手顿了顿,指尖的水珠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搓背。
“你别不当回事。”孙婶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她,“咱们孙家养着你,不是让你当摆设的。成了亲,就得赶紧给孙家生个大胖小子,开花散叶,这才是你该做的本分。”
“我……我知道了,婶子。”福英的声音很轻,像被水汽泡软了似的。她想起昨天孙有财嫌她粗鄙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孙有财连跟她同桌吃饭都嫌碍眼,又怎么会愿意跟她成亲,让她生儿育女?
孙婶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冷笑一声:“你也别琢磨有的没的。有财是我儿子,他听我的。再说了,你一个童养媳,能嫁给有财,是你的福气。别想着挑三拣四,安安心心给孙家传宗接代,将来有你好日子过。”
福英攥着布巾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看着木桶里漂浮的皂角,突然觉得这满室的热气都透着冷。她知道,孙婶说的“好日子”,不过是让她继续当牛做马,生了孩子也未必能抬头——可她除了听着,又能怎么办呢?
“婶子,背搓好了。”福英轻声说,想赶紧结束这场让她窒息的对话。
孙婶却没起身,反而慢悠悠地说:“急什么?再给我揉揉肩。记住了,往后少跟有财置气,多学着伺候人。等成了亲,你就是孙家的媳妇,凡事都得以孙家为重,知道吗?”
福英点点头,伸手按向孙婶的肩膀。指尖传来的触感很硬,像按在一块冷石头上。澡堂里的水汽更浓了,模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