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衣厂的汽笛扯着尖嗓子响起来时,车间里的灯还没完全亮起。福英把最后一片盘扣钉好,收拾起针线笸箩,指尖还沾着些藏青的丝线——那是给陈大哥缝补褂子时蹭上的。
招娣拎着布包跑过来,额前的碎发被汗黏住,脸上带着急惶惶的神色,拽住福英的胳膊就往厂外的老槐树下拉。
“福英,出大事了!”招娣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止不住的颤音,“我刚收到老家来的信,是我娘托人带的,说……说孙有财那杀千刀的,从城里青楼领了个女人回家!”
福英的脚步顿了顿,手里的笸箩晃了晃,却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眼招娣。老槐树的叶子被晚风扫得沙沙响,落下几片枯黄的,飘在她沾满线迹的手背上。
“那女的叫兰香,听说在城里醉春楼挂过牌,模样俏得很!”招娣越说越气,胸口都跟着起伏,“我娘说,孙有财不知咋的迷上了她,花了很多你寄回去的钱,拉着那个青楼女子一起住进了孙家大院。现在兰香都怀了身孕,你婆婆起初还骂,被兰香哄了几句,倒天天伺候着,把你和孩子们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潭,却没在福英脸上激起半分波澜。她低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布屑,声音平得像没起风的河面:“知道了。”
“知道了?”招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福英,你咋不生气?不伤心?那孙有财也太不是东西了!你在这里拼死拼活挣钱给他养家、养孩子,他倒好,拿着你的血汗钱逛青楼、玩女人,把家都败了!”
福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里没有半分暖意,倒像是透着股释然:“生气啥?伤心啥?我跟他,早就没多少情分了。”
她想起和孙有财成亲后,自己背着孩子去地里干活,夜里还要纺布到三更;想起他丢了报亭的工作后不肯干活,整日在村里游手好闲,对她非打即骂;想起在家里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外人,如今做出这等荒唐事,倒也不意外。
“可他也不能这么欺负你啊!”招娣急得直跺脚,“找个青楼女子回家还让她怀了孕,这是要把你扫地出门啊!你得跟他闹,跟他拼!”
“闹了又能咋样?”福英抬头望向远处的炊烟,眼神清明得很,“我跟他过了这几年,受的苦够多了。以前是想着孩子,想着凑活过,可现在……”她想起陈大哥递来银饰时的眼神,想起他说“你值得最好的一切”,心里忽然亮堂起来,“我不想再凑活了。”
招娣愣了愣,看着福英平静的侧脸,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以为福英会哭,会闹,会像村里其他被丈夫抛弃的女人那样寻死觅活,可她没有,她的平静里,藏着太多积攒已久的失望。
“我打算过年回家,就跟他离婚。”福英轻声说,语气坚定,“孩子们我得带着,我在这个造衣厂做工,虽然挣得不多,但总能把他们养大。”她想起陈大哥还在诊所里躺着,想起自己换钱给他治病的决心,忽然觉得往后的日子,有了奔头。
“离婚?”招娣吃了一惊,“现在这年月,女人离婚可是难事,孙家能同意?况且他找的是青楼女子,说出去名声难听,指不定倒打一耙说你不贤淑!你婆婆那性子,能让你带走孩子?”
“不同意也得同意。”福英攥紧了手里的笸箩,指节微微发白,“他孙有财先背弃婚约,用我的钱讨青楼女子欢心、养外室,这是铁打的错处。我拿着信去乡公所说理,再找几位乡亲作证,总能说通。至于我婆婆,她眼里只有孙有财和那未出世的孩子,不管那女人出身啥地方,孩子们跟着她,只会受委屈。”她顿了顿,又说,“我已经想好了,不再为他们委屈自己了。”
晚风卷着槐树叶的清香吹来,拂动福英额前的碎发。她的脸上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平静。招娣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福英,跟以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有了光。
“那……那你以后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日子可不好过啊。”招娣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担忧。
“好过不好过,都是我自己选的。”福英笑了笑,这一次的笑里,有了几分真切的暖意,“总比守着一个薄情寡义、败坏门风的男人强。以后我好好做工,好好养孩子,再抽空去看看陈大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提起布包,朝着诊所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老槐树下,招娣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又气又佩服——气孙有财的荒淫无耻,也佩服福英的勇气。